她紧紧咬着嘴角,绷着脸,“你别死,听见没有?你要是敢死,我可骂你了,你妻主没答应过。”
学的是星晓的口气。
因为哭得太厉害,也并不像。
云别尘却忽地笑得止不住,眼里泪光明灭,“你还没骂够我吗?”
“我……”
“我那时可纳闷了,小小年纪,怎么就能那样凶。有好几回都让你训得受不住,当真不想理你了。”他道,“好不容易等你养完了魂回来,你可别学从前那个脾气。”
黎江雪眼眶通红,拉着他的手呜咽出声:“我错了,是我错了,师尊你别生气,别不要我。”
他低低喘了几口气,似乎力竭难耐,又仿佛是叹息。
“同你玩笑的。只是往后,你可别那般凶新的夫郎了。”
“你在说什么?”
“男儿家脸面薄,没准要让你气跑了。你记得多顺着人家,多听他的话,夫郎高兴了,家宅才能安宁。”
她一口气提到嗓子眼,一句“你是不是有病啊”,险些又冲口而出。
只是想起刚刚向他认过错,这会儿再凶他,一定会让他拿捏住大做文章,于是又硬生生忍回去,只哭得泪雨滂沱。
“你别再拿这些话招我了。”她把脸埋进他肩窝,“我这人脾气最臭,谁来都会让我气跑的,只有师尊不嫌我,能管得住我。”
“我没有与你故作姿态,我是真的……”
“不行,什么都不行。”
她蛮横地打断了,近乎乞怜地吻上他鬓边。
“除了你,谁的话我都不听。我这辈子只有一位师尊,也只有一个夫郎。”
“师尊,你管一管我。”
怀里的人呼出的气,远比进的气多,身体里的灵流像是决堤的河,带着他的生命一起,向外流逝。
他泪水也不断从眼尾滑落,沁进发丝。
“你这人,好不讲公平。”他道。
“我怎么了?”
“当初预备饮毒酒前,翻来覆去,都要劝我另嫁。如今轮到自己,倒又改了说法了。”
他勾起唇角,似乎戏谑,“我也小气得很,你不多不少,替我守两年新丧吧。往后自去再娶,不必想我。”
果真是记仇。
把她当初说过的话,转了个圈全还了回来。
他声音轻轻的:“总也不能真像那日说的,天下女子中,能够丧夫而不续弦的,没有几人,你偏偏要占一个。”
他望着她眼睛,“你师尊没有那样不讲理。”
“……”
这句话,是她在烛龙眼中说的。
烛龙说,想要看她心底最深的愿望,于是她和它一起,看见了一个白发苍苍的云别尘。那是他在真实世界里,永远都不会有的样子。
他问她:“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待如何?”
他说:“待我走后,我会留下一缕神识,在你身旁陪着你,你不要太难过。”
“你还会有很长的,美满的一生。”
“假如你哪一天,另娶了新的夫郎,我便会返身,去山川江海之中。”
“你不必担心,也不必顾虑。”
她当时只道,这人果真会折腾,从不让人省心,哪怕只是她心里的一个影子,也要锲而不舍地说些怪话,来惹她心疼。
于是只抱着他,一叠声地哄,安慰他这些都是假的,永远不会有那样一天。
却没想到……
她恍然想起,她被吞入烛龙瞳孔之前,只见它口中吐出白雾,云别尘、唐止、苍狗,都昏昏沉沉睡去。
原来烛龙已经提醒过她了。
是她自己没有参透。
他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打算好了。她灵核塑成之日,就是他赴死之时。
黎江雪一边哭得满脸狼狈,一边却又破涕为笑,“还说不是故作姿态。”
“我没有……”
“明明都想好了,假如我敢另娶,你转身就走,这会儿还假装什么大度,一个劲儿地劝我再娶。”
她气得牙根痒痒,只想掐他,手上却将人抱得又紧,又小心,生怕稍微惹他不高兴,他就要从怀抱里消失了。
果然,全天下就他最爱拿捏人,口是心非,说一套做一套。
她将他渐渐冰凉的手捧到唇边,反复地吻,好像这样就能拖住他一样。
“师尊就别试探我了。你那么爱吃醋,爱闹别扭,你要是跑了,我该上哪里找你啊。”
“阿雪,别哭。”
“大骗子!”
“……你又凶我?”
“我说的是实话。你记不记得,自己答应过我什么?”
在天幕城那座小楼里,他盗了假的麒麟角回来,被她拆穿了身份,与她一夜痴缠。次日醒来,看见安安分分躺在怀里的人,她只觉得极不真实,只想时间能留在那一刻。
她小心翼翼地恳求他:“以后不许这样吓我了,无论你要做什么事,我都陪你一起去,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现在想来,他应当是缠不过她,才勉强点了头。
但是答应了,又做不到。
他从一开始,就是打定主意要把她丢掉的。
“为人师表,怎么能这样言而无信呢?”黎江雪咬紧了牙。
他笑容淡淡的,“你可是在怪我?”
然而不待她答,他全身忽地一震,唇边涌出一大口血,全落在她的衣襟上。血沿着衣料沁进去,是暖的,衬得怀中那个身子格外的凉。
他抬头望她,眼神竟带了些乞求。
“你在往后的日子里,尽管怨我,尽管生气,我也看不见了。”
“师尊……”
“最后一面,待你师尊好一点。”
她拼命点头,用尽了全力抱紧他,不断地去吻他的眉眼,他的头发。
“师尊,都是我不对,你别丢下我。”
“师尊,我不想要全天下最好的灵核,我们回家好不好……”
她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埋头在他颈间,哭得浑身发抖,就觉得头忽然让人摸了一摸。
他声音已经极虚弱,神情却温柔。
“我给你灵核,并无意要你想起从前之事。你不要为过往所困,无论是星晓,还是别人,你都不要做。你只是你自己。”
“现在凭你的能力,行走人间已绰绰有余。只可惜我不能再教你什么了,你自己多珍重。往后有唐止和苍狗陪你,倒也不会孤单。”
“阿雪,去过自由的人生吧。”
……
然后,她的怀抱里,忽然就空了。
他的修为太高,高到连一具身躯都不会留给她,容她祭奠。她眼看着他的身体,一瞬间散为万千光点,如梦似幻,随着风悠悠扬扬,飘向她追不上的天边。
最后散去的,是灵核。
明亮,美丽,流淌着皎月一般的光华。只是其上伤痕千疮百孔,令人心惊。
但也只允许她瞥见一眼,就消散了,与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一眼,皆化为尘烟。
地上只静静躺着一个锦囊。
里面装的,是她上一次诀别时,为他落下的珠泪。这么多年,他一直悄悄地藏在身上。
这曾经是她留给他的盼头。如今换作他不在了,留下的也只有它。
黎江雪将锦囊握在手心,深深俯首至地,失声痛哭。满头银发铺散垂落,如白练,似霜华。
她又想起那条烛龙的话。
“你与他,注定不会共白头。”
果然应验。
她永远都不会看见,他老去的样子了。
如今她有了人人艳羡的灵核,再假以时日修行,寿数长不知几何。但是在往后的岁月里,都再也不会有他了。
身边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蹭来蹭去,似乎有心想安慰,又手足无措。
唐止的声音也嘶哑,只反复喊她:“少主,少主……”
说不上来是在劝慰她,还是和她一起痛哭。
黎江雪忽然觉得,一路行至如今,仿佛一场大梦。
梦醒来,还是在山间小屋里,唐止每天少主长,少主短,乐乐呵呵地择菜做饭,和她闲聊,偶尔也瞪眼吵嘴,互不相让。
她没事就爱往云别尘的身边蹭,反正她这位师尊性子最好,总是待她温柔,又耐心,不论她怎么僭越,也从来不真的和她生气。
她有时还心想,这人果真是在山上住得太久,都给住傻了,明明生得举世无双的好看,还与徒弟这样亲近,一点没有防人之心。要是到外面去,还不得让别的女子给生吞了。
不行不行,一定得多看顾着他一点,往后仔细挑一个正派、体贴、会疼人的师娘,不能让他被人欺负了去。
闲来无事,她就坐在院子里,看天上云卷云舒,风起叶落。
山前只有一根荡悠悠的小藤桥,她曾经害怕极了,硬着头皮没走两步,就一头扑在他腰间,把他弄了个满脸通红。
她曾经觉得,那样的日子可以过很久,一眼都望不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