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喻千灯是新找了一处落脚点。
她们在一间稍整齐的房里坐下，谢青空在一旁给她们倒茶。
“师尊，我来吧。”喻千灯伸手要接。
他没让，只淡淡笑了一下，“你们说正事。”
此情此景，令黎江雪眼底蓦地一酸，只是强忍住了，脸上还是严肃。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问。
对面脸色沉沉，“星涯王疯了。”
“什么？”
“不是我骂他，是真的疯了。”
喻千灯用拳头抵在桌边，“就是这十余日之间的事，他忽然间看谁都有谋逆之心，已经无缘无故，诛杀了不少大臣，闹得朝中怨声载道，又诚惶诚恐，只怕下一个掉脑袋的是自己。
“民间也一样，他担心我们这些人，会颠覆他的王位，于是命官府四处抓捕，将老百姓骚扰得断了生计。那些人又最会拿着鸡毛当令箭，稍有违抗，便是一个杀字，令人不忍目睹。
“我们也只是，能救几个便是几个。”
“他竟能疯癫到如此地步。”黎江雪紧皱眉头。
“谁说不是呢。传言都是从那天开始的，大鹏鸟从天而降，本该已死的王女重返王城，在场神官与侍卫死伤殆尽，星涯王也险些殒命当场。”
对面望着她，“你想不想解释一下？”
“一言难尽，但基本都是真的。”
“传闻还说，那将王宫搅了个天翻地覆的人，为了一名男子，一夜白头……”
“嗯。”
喻千灯怔了一怔，忽地不知该说什么。
反倒是谢青空很体贴地起身，道：“你们先谈，我去外面看看。”
这是担心她触景生情了。
黎江雪挤出一个笑，“你倒也不问我，其中几分真，几分假。”
对方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你要是想，就和我说说话吧。”
她只摇头。
眼下是做正事的时候，她无谓拿这些儿女情长，去扰这位日理万机的教主。
“还是说说你吧。”她道，“你如今的打算是什么？”
“如你所见，那日你出事后，你的宅子自然是住不成了，星涯王又疯得厉害，处处紧盯，我只能租下了这一处，将门下能赶来的弟子，全都召集到这里，一边尽力救助百姓，一边和官府的狗腿子缠斗。”
她望了望外面天色，“我接到线报，今夜官府又有动作，不知究竟会是什么。时候不多了，我一会儿就要带人出去看看。”
黎江雪隔着桌子，按住她的手。
“我知道这话听起来，也像疯了，但是……我去了碎月城。”
“什么？”
“其间遭遇，三言两语说不清。但如今我借来了天人的力量，再也不是从前让你们照拂的时候了。”
她道：“官府那些人用心险恶，全无道义，太危险了。你们都不要去，留给我来对付。”
面前人将她打量了几眼，笑得似乎戏谑，“小雪雪如今，可是翅膀硬了。”
“你有点正形。”
“行，说正经的。”对方点点头，“我还是会去。”
“为什么？”
“他们人多势众，即便你有再高强的修为，终究也只是一个人，要如何看顾全局？我与我座下的人，多年来都只为了这一日，人人都有赴死的觉悟，你不必担心。要是你如今真有了天人的力量，你就应该……
“杀了星涯王。”
最后几个字，衬着她灼灼目光，竟让黎江雪心底一跳。
她沉默良久，才道：“我会的。我不但要杀他，还要夺回后土。”
替她塑灵核时剩余的后土，被星涯王夺走了。她原本早该拿回来的，只是被意外打得措手不及，才在他那里多留了一些时日。
后土，能生死人，肉白骨。
她说过，一定会把云别尘找回来。
她说到做到。
喻千灯听完她叙述，先是嘲讽连连：“没想到这人一辈子不要脸，这会儿倒来装什么痴情。当年亲手诛杀旧情人的时候，可没听说他犹豫过。”
然而转眼，却轻轻叹息了一声，“小雪雪，我能不能厚着脸皮，求你一件事。”
“什么？”
“要是此战平息后，我还活着，你救回你师尊后，还有剩余的后土，能不能……把它们借给我。”
黎江雪一时错愕。
喻千灯此人，性子要强，能说出一个求字，已经很不可思议。更没想到，她提出的，会是这样一个请求。
她也想要后土？
能做什么用？
然而一愣神的工夫，对面自己先笑起来，抬手伸了个懒腰，“没事，不用了，多半是用不上了。”
她听着只觉不吉利，连忙敲敲木头桌子，“呸呸呸，多大的人了，说话还没把门的。”
说着一拍胸脯，“说定了，要是有余，我一定给你。要是不够，我再上浮生山去求，这算多大的事啊。”
喻千灯一扬眉，“你这话说得，就好像后土遍地都能挖着一样。”
“你是我姐姐，只要你开口，就算是把整座山翻过来，我都会去找的。再说了，后土那老太太，待我还算客气，没准我还能向她多讨一点，回来让你像小孩子似的，和了泥造房子玩。”
“你当我是什么？”
“哟哟，教主要生气了。”
两人嘻嘻哈哈笑闹了一会儿，眼看日头偏西，收敛了神情往外走。
应当是为今夜的行动做准备，喻千灯门下的弟子们，此刻皆行色匆匆，楼上楼下地跑动。
其中有一名年轻女孩，抱着厚厚一沓文书，走得急了，一下和黎江雪撞个满怀，手里纸张散落一地，连连道歉。
黎江雪一边道不妨事，一边蹲下身帮她捡，捡到手里，却愣了一愣。
原来是封书信。
写信者显然没读过多少书，字写得并不好看，且有几处错笔。但大致的意思她还是读懂了，尤其是末尾一句：
“女儿不孝，望爹娘好生保重，抚养弟妹成人。发给的抚恤之金，应当够全家生计。”
竟然是遗书。
而信纸的后面，还另订了一张纸条，上面用朱笔写明：“陈双，家□□五口，发给二千金整。”
她抬眼看去，满地的信纸，尽皆如此。
“这是……”
“我们每次执行任务前，都要写的，万一真的死了，对家里人总也有个交代，对吧？”女孩笑笑，扬起手里一张，“喏，这封是我的。”
她眼眶微热，一时没说出话来。
对方反而很平静，“没事的，不一定就用得上。再说了，教主仁心，就算是果真死了，这些钱也足以照料家里，咱们在黄泉底下也不用担心。”
说着，还抬头笑，“是吧，教主？”
喻千灯哧地一声，挥了挥手，“快走，一会儿踢你屁股了。”
那女孩笑嘻嘻地，捡齐了书信，扭头跑远了。
只留黎江雪不是滋味。
“没想到你这个魔教头子，操心的事还挺多的。”她捶了身边人一下，“难怪那么多人都肯跟着你干呢。”
嘴上开着玩笑，心里想起的，却是喻千灯领着手下与官府厮杀，用神行符化成的大鸟，载着人们飞上云霄的样子。
还有初到天幕城时，与她一起被关押在神庙的少女诺诺，一生从未见过教主，谈起教主时两眼却闪闪发光的样子。
难怪这人嘴边，总是离不开钱。
在说书摊子前初见，便捶胸顿足，懊恼不已，道是与其把银子给说书婆婆，以求快讲，不如给她，想听什么她也能说。
后来听闻星涯王赏的那些金银，堆在杂物间里，任由她随意取用，更是高兴得一头扎进去，点了半日。
彼时黎江雪瞧着，只觉有趣，心道这人也算真性情。
如今看来，方觉敬佩。
喻千灯只是笑笑，“姐妹们出生入死，我总要让她们没有后顾之忧。”
她向那抱着书信远去的女孩望了一眼，声音稍低：“有时候也挺羡慕的。”
“干什么？”
“她们的遗书至少还有人收。”
黎江雪一皱眉，只觉得这人今天说话，处处不吉利。
“你今天吃什么了？嘴这样臭。”她不免呛声，“你要是真想写，就让你师尊收着呗。只是不知道，他私底下性子怎么样，要是回去和你发作，我可不替你求情的。”
对面哈哈一笑，没有再说。
只是看了一眼天色，“时候不早了，我要带人出去。你要是想与星涯王了结，也该早些动身。”
黎江雪点头答应，“好，待我取了他性命，就回来助你。”
“一切小心。”
二人分头别过，外面已是日暮。残阳照在萧瑟的街道上，恍惚间如血色。
如今她借来的这副身躯，修为深不可测，她一时却没有用轻功，只像一个凡人一样，一步步往王宫的方向走，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