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残魂。
为了……放心不下之人。
他蓦地俯下身子去,咬紧了下唇,只觉胸腔像被人抽空,茫然钝痛。
却听脚步声响起在门边。
他以为是玄曦去而复返,抬头却见到星涯王的脸。
“神官何故如此悲痛?”对面不动声色打量他。
他勉强平复心绪,只淡淡苦笑,“明日行刑,我将与妻主共赴黄泉,也不知来生还能否再见,故而伤心,让王君见笑了。”
眼前人将他端详良久,忽地扬了扬唇角。
“这般模样,令我都不知,此话能不能安慰神官了。”
“王君何意?”
“你该担心的,不是来生重逢,而是阴阳两隔。”
“……”
他猛一下抬了头,睁大眼睛,“王君的意思,在下不明白。”
“我已与下人交待过,明日卯时宫门开,你即可离开。还望你往后好自为之,不要再踏入天幕城半步,以免白费旁人为你一番苦心。”
“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自然是我那天真的王妹,替你求了情,道是你无辜受牵连,愿意将所有罪名一人揽下,乖乖赴死,换我放你一条生路。”
对面笑意宽和,“同为男子,我并非一定要你性命。我允了。”
云别尘一下扶住了身边的桌子,摇摇欲坠,面无血色。
就见星涯王挑了挑眉。
“你的运气,倒是让人好生羡慕。世间哪个男儿,不愿让人真心相待,倾力相护,只须做个贤夫良父,安稳一生。若是我遇到的女子,能有这一分好,我也未必走到今日这一步,让后世唾骂万年。”
他不可思议似的笑笑,“我这个王妹,自幼不驯,待谁都冷冷的,即便对我和父亲,也是礼待多于亲近。却不料唯独在你身上,动了真心,愿为你做到如此这般,也是稀奇。”
他摇着头,转身要走。
云别尘却陡然出声:“王君且慢,我有一事相求。”
“何事?”
“我想……明日赴刑场与她作别。”
星涯王将他审视半晌,才低笑出声。
“你们一个两个的,是都当我好说话不成?”
“最后一面,还求王君成全。”
“也罢,你愿意去送我那妹妹赴死,也无谓拦你。不过……”对方扬手抛过来一件东西,“得戴上这个。”
是一副玄铁镣铐,内侧满布棘刺,令人望而生畏。
他不由微微笑了一下。
一位王君,会随身带着这个,显然是对他开口请求早有预判。
“王君信不过我身上的禁制?”
“禁制不痛不痒,我怕神官记性不好,容易生出别的心思。这种镣铐,专用于关押修为高强的囚犯,但凡稍有动用灵力的念头,便是锥心刺骨。”
对面淡淡望着他,“如此,令人放心些。”
他平静道了一声谢,自己将镣铐戴上。棘刺尖锐,顿时没入手腕血肉,他却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直到目送星涯王消失在门外,才骤然脱力,跌坐在墙边,泪水汹涌而落。
……
她将要赴死的那一天,待他比哪一日都温柔。
她这一生自从懂事后,再不肯哭,却破天荒为他落了泪,凝成几颗鲛珠,让他收在怀中,陪他度过了往后漫长岁月。
她说:“陛下已经向我答允过,会放你离开。”
她说:“好好活着。”
她还说:“我这人小气,你别太快改嫁,好歹做个样子,给我上两年新坟。但过后就找个归宿吧,眼睛擦亮一点。”
他气得连声骂她,看着她手忙脚乱地哄。
最后却到底是哭得浑身发抖,靠在她怀里。
“对不起,总是我在害你。”
她只以为,是他不懂王室倾轧,受人利用,暗算于她。只有他明白,远远不止如此。
她本是碎月城众星捧月的少城主,本该无忧无虑,安度一生。却为他燃了神魂,堕了凡尘,如今还要受这些本当供奉她的凡人欺凌。
那些长老,其实说得不错。
两世相遇,她都是为他所害。
幸而,他已经找到方法了。他能弥补。
在众人惊骇目光中,他咬牙忍过锥心疼痛。腕上镣铐,应声而落。后肩禁制,化作飞灰。
曾经她燃烧了自己的神魂,能挡住碎月城一众长老。如今他献祭一颗灵核,凡间再强的禁锢,也无法奈何他。
夺目灵流中,她双眼通红,想要扑上来抱住他。
“快停下!你会死的!”
他只宁静微笑,“不会,至少在你回来前不会。”
……
苍狗现出鲲鹏真身,劫走她身躯,他将她藏在一座不知名的青山上,历经十余载寒暑。
而她的魂魄在异界,从懵懂婴孩渐渐长大,也走过许多个春秋。
她只是一片残魂。
她猜想到,她沉睡后他必不肯罢休,走遍万水千山,也要设法寻她回来。可是凡间没有他想找的答案,所以他最终一定会去天幕城,这片大陆上最辉煌,也最危险的地方。
她知道天幕城的大司命,是火鹮的首领。他若执意潜入,或许保护不了自己。
所以她硬生生地从灵魂里掰下一片,丢到了这座人间的王城。
玄曦早就给她下过断言,称她生来魂魄不稳,资质欠佳。果然不论她如何努力,多年来修为始终浅薄,白白辜负她罕有的光明灵根。
她母亲始终深以为憾,只道或许她身为两族混血,天然不足。
殊不知,她原本也只是一片残魂,是神女投落世间的一个影子,又能修出什么来。
残魂心性不全,又自幼受人轻视苛待,养成了一副冷冰冰的性子,与从前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模样,大相径庭。
但是,每一次他遇险,她都会挺身而出。
哪怕心里疑他,哪怕冷言冷语,她终究从来舍不得不管他。
直到最后,她还要向星涯王请求放他生路,才肯安然赴死。
她已经不记得他是谁了,甚至连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做。
但她曾说过,她会一直一直护着他。
她做到了。
……
那余下的,便该由他来偿了。
那一夜,他问鲛人大祭司,这一缕残魂往后该当如何。
大祭司说,残魂动荡,不能长久。假若放任不管,她便会在世间生老病死,直至蹉跎殆尽,再无影踪。
唯一可解的方法,便是将她送往异界,让她在另一方水土里,慢慢养全一个魂魄。只是此等秘术,逆天而为,即便他侥幸不死,往后也形同废人。
他毫不犹豫,请求大祭司告知其法。在玄曦闯入前,堪堪熟记于心。
他这一条性命,原本就是她的。如今不过再还给她,又何须犹豫。
他的小神女,已经为他所害,被拖下了凡尘,他必不会再坐视她的魂魄,在天地间消散。
……
山中的花树,开了又落。
他拖着一副病躯,只有纸人和黑猫作陪,终于等回了她。一个仍旧活泼灿烂,唯独不记得他的她。
从前她口口声声唤他师尊,他只觉心中惭愧,自己一个凡人,如何当得起仙人这般谬称。
如今却当真摆起了师尊的模样,看着她一日日好似恭敬地绕着他转,其实明晃晃的小心思昭然若揭,他只尽收眼底,假装不知。
他为她取名叫黎江雪,正像多年前,他在仙城的黎明中初见她那一面,皎洁美丽,皑如江上雪。
她魂魄虽全,这副身躯却仍旧受限,修不出灵核,亦无法自保。
于是他带着她,一路走来,宁可骗她、瞒她,让她埋怨,一直走到万事俱备,终于为她塑出灵核的那一天。
他不知道,该怎么让下凡的神女重回碎月城。
他也不确定,那样看似高洁,实则污秽的地方,她究竟还愿不愿回去。
所以他只想给她一颗天下间最好的灵核。
从此,以她的修为和心性,她自可在四海之内安然行走,即便他再也看不见,想来也可无牵无挂。
那一日,她哭着紧紧抱他在怀里,他在消散前,目光仍温柔。
“你不要为过往所困,无论是星晓,还是别人,你都不要做。你只是你自己。”
“阿雪,去过自由的人生。”
……
现世的天幕城,已成一片火海。
通红的天空下,众长老的包围中,黎江雪失声痛哭。
她向来爱说,她的师尊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每日里让人心惊胆战,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却原来,都是为了她。
她曾经为之吃醋的命剑不疑,是她亲手送给他的。
他从头到尾,也都是她的夫郎。
她曾经哄他说,下次相见时要是瘦了,她可要心疼的。可是她并没有好好心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