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奇被说得面红耳赤,被沈昀昭这无声威胁给恹恹止住了话语。
晴方起身,向着旁边还坐着的沈昀昭微微一笑,一唱一和接着道:“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我累了,也该休息了。”
沈昀昭心领神会,按下笑意,也利落起身。
赤奇吃了个哑巴亏,被两人这番动作弄得得意之色尽无,只得挥挥手道:“把他们送下去休息。”
“不必。”晴方开口,“我们自己走便好。”
她今天实在已经累极,不想再与任何匈奴人有什么牵扯。更何况,关于今天赤奇说得这些,为了万无一失,她必须与沈昀昭好好合计。
赤奇倒也没强求,听了她这话,也只是道了声:“随他们去。”
晴方与沈昀昭走出厅内,屋外已是浓墨如稠的漆黑夜色。
晴方抬首,望向天幕之上。繁星隐匿了踪迹,唯有一弯弦月,孤零零地悬于天际,洒下几缕清辉。
她正默然望月,忽而耳畔响起沈昀昭清冽深沉的声线:“辽东的月亮比这里的好看。”
晴方侧身看他,只见沈昀昭顺着她方才的视线,久久凝望着那片浩瀚夜空。
墨发随着微风轻扬,轮廓分明的侧脸在月色下被勾勒出冷峻的线条,漂亮张扬的眼眸仿若藏着漫天星辰。
他不知在思索着什么,竟还未低下头来。
晴方抿唇,收回自己的视线,重新望向天幕之上的月亮,平声道:“我没去过,只觉此处的月亮便已是人间奇绝。”
她接着又道:“古人有道是‘明月何曾是两乡’,既如此,既是一般的明月,又何妨分辨个高低?”
晴方缓缓望向沈昀昭,却只见对方明显一顿,深邃的眼眸渐垂。
沈昀昭深吸口气,缓缓垂首,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良久,他才终于鼓起勇气,缓缓抬眸,与晴方四目对视,他目光略有躲闪,开口道:“既是‘青山一道同云雨’,那这明月,在何处仰头观望,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吧?”
晴方明显感觉到他话语中的深意,眸色立马严肃起来,骤然发问道:“沈少将军,你这是何意?”
沈昀昭心有愧疚,一时间声量也微弱了些,“这里不是说话的地界,待进了屋子我再与你商议。”
晴方睨他一眼,将秋风与他一齐抛在身后,即使穿着厚重的婚服也依旧快步如飞,到达了休憩的房间之中。
沈昀昭落后她一步迈入房间,一进去,便迅速回身,双手用力将房门关得严严实实。
意识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不妥,为了两人的声誉着想,他动作麻利地将屋内的窗子大大敞开。
沈昀昭的手指还搭在窗沿上,微微泛白,眼神有些游移,不敢去看房间里晴方的身影。
他此前从未与除小晴以外的女子生出如此羁绊,更未曾有过如此做贼心虚之感。
晴方率先开口,眉头紧蹙,看得出心情不佳,“沈少将军,如今进了这屋子,该是可以好好说道说道了吧?”
在她眼中,沈昀昭自是一诺千金,从未有过如此违约的时候。所以,当意识到她很有可能被欺骗时,她当然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愤然。
沈昀昭垂首,良久都未曾开口言语。搭在窗边的指尖微微发着颤,见晴方发话,也只敢用余光去瞥那站在灯火之旁的生气身影。
久久都没能听见对方的解释,晴方更是气急,高声扬道:“怎么,沈少将军这是哑巴了不成?”
接着便忽的转过身,将锐利目光扫向对方。在沈昀昭看来,这目光犹如战场之上的千军万马,叫他招架不得。
可他如今必须给她一个解释。
“殿下。”他的声音缓缓传来,他似乎才终于鼓起勇气将目光正视于晴方。
这一句话了,又再是无话。
晴方皱眉,抱臂不耐开口道:“沈少将军唤我一声便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哑巴?”
“不。”沈昀昭连忙解释,但是很快便又垂首。他心中纠缠,这二十三年人生来,从未有过如此棘手之事。
他自是个一言九鼎,绝不轻易出尔反尔之人。看着少女澄澈的双眼,他竟是有几分感受到从前在小晴那才有的慌忙之感。
难道小晴对他的影响竟然深刻至此,就算只是短暂的与一只孤魂野鬼交流,他都能感受到她的气息,深陷其中吗?
“那是什么?”晴方下意识问,目光移向那月光之下,高高束起的张扬发丝。
窗外秋风鱼贯而入,不仅飞起沈昀昭的发,还搅乱了晴方被梳得一丝不苟的青丝。
终于,在一片风和寂静之中,沈昀昭出声:“对不起......我可能,要失约了。”
虽然得到那个意料之中的答案,晴方却还是无法接受,她垂下的手缓缓攥紧。从前,她还没有感受过匈奴的可怕,却已经不愿深入那虎狼之地。
如今,她亲眼见证了赤奇的蛮横无理,更是不愿意深陷那牢笼。
再加上,她原本满心满眼的以为,自己既然与沈昀昭已经约定,那当然是失无可失,只要走走过场便好。
沈昀昭默默注视着她脸上的表情。晴方虽然面部肌肉并没有什么大的动作,紧攥衣角的微颤手指却暴露出来她并不平静。
“是因为陛下说了什么吗?”晴方无力发问。
她其实能够猜到几分。康帝既然是打定主意要衰减沈家的势力,当然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这个即将远嫁敌国势力的公主与沈昀昭成为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沈昀昭顿了顿,缓缓颔首,吐出气息,“是。”
漆黑的眼眸中灯火中倒映出锦绣繁丽的嫁衣下憔悴的少女面容,他偏头不忍道:“陛下他拿沈家上下作威胁,如今我已经没有退路。”
晴方苦笑着勾起唇角,她虽然能够理解,却还是心中痛苦。
她的目光落在沈昀昭此刻不敢朝向自己的侧脸,往昔的记忆不合时宜地翻涌而来。
那时,她不过豆蔻年华,便因少有一次的出门而显露的出众容貌引得一位侯爷世子侧目。那世子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大言不惭道,待她及笄,便要娶她入门。
那侯爷在当时权势滔天,其世子更是深得他的喜爱,只要世子想要的东西,就算是在皇宫也是能得来的。
她怕极了,瑟缩地躲在将军府,从此再也不敢出门。
那时的沈昀昭是如何做的?
在权贵宴席上知道了此事后,便执刀上门,不知运用了什么样的方法,竟叫那世子断了念想,并且在众人面前向晴方道歉。
哪怕日后,沈家军队经此一事被那侯爷时时针对,沈昀昭也没有半分后悔。
晴方只记得,她蹲在被拉起帘子暗无天日的闺房内,只能
抱着膝盖,放任泪水肆意横流。
哭到恍惚间,她下意识抬首,朦胧泪光中,只见沈昀昭正轻柔地伸出手,用指腹一点点将她的泪水拭去,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她。
他一字一句,坚定保证:“小晴,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你不想做的事缠上你。”
冰凉的脸颊被涂污的温热包围,目之所向只有他柔和的目光,“哪怕这代价再大,要了我的命,我也在所不惜。”
回到现实,晴方恍惚神色望着如今那已经截然不同的沈昀昭,她似是自嘲般开口:“哥哥,你曾经答应小晴的,要护她一生一世,可还作数?”
第21章 再难心“送客。”晴方的声音继续。……
即使听见晴方这般言语,沈昀昭也只是当她故意将小晴拿出来做挡箭牌,因此并未有所触动,只是提醒道:“福熙殿下,你我之间之事,还是莫要牵扯一个已逝之人。”
见他不为所动,晴方一怔,一连串的泪水从眼眶中落下,顺着脸颊滑落在精美的嫁衣之上,洇湿了那一片繁复的花纹。
“已逝之人......”
晴方忽的笑出声,滑落的泪水入了嘴,在她看来这不过一般涩味的液体,竟是比从前那些千奇百味的浓稠药汁更是苦涩百倍。
“若是如今站在这里和亲的是沈晴方,沈少将军,你还能如此坐怀不乱吗?”
晴方不甘咽下泪水,抬起坚韧眼眸,目光直指不远处的沈昀昭。
那火红的嫁衣之上,却是如此悲怆的面孔,叫即使见过多少血雨腥风的沈昀昭,也不禁被惊了神。
她口中话语字字诛心。谁人都有私心,他即使再对福熙多有怜惜,也不会去为了她做那些会危及自己本身利益的事情。
可沈晴方是他的私心。
倘若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小晴,他就是豁出性命也必然不会让她落于这般境地。
因此,面对她的声声质问,他实在抬不起半分头颅,只能哑声道:“是我对不起你。”
一室之内,唯有晴方的泣音在不息。
沈昀昭见状,默默抬起头,顿了顿接着高声道:“但你放心。在你到匈奴之前,我一定会为你打点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