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晴方思量期间,那脚步声愈来愈近晴方藏身之处,叫她生生断了这惆怅思绪。
晴方肩头的银白月光忽然碎成残片。她喉间发紧,抬眸望向上方时,正见一道人影笼罩在那银白月色之中——那张面孔瞧着极熟,偏生五官平平无奇,像极了市井之中普通人家的女孩。
“福熙公主殿下。”
是李沅玉。她眨着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蹲得缩成一团的晴方,此刻的面容根本不似白日里在宴席之上看得那般,倒是存着几分沉稳。
晴方咽下一口唾沫,她颤声道:“你想干什么?”她如今也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竟是被人家抓包。
李沅玉却只是冷笑,语气中含着几分讽刺的意味,道:“若我说,我是想救殿下。殿下是信,还是不信呢?”
“我信!”晴方毫不犹豫,答得干脆。她伸出手,指尖攥紧对方袖口。
虽说与李沅玉并无深交,但瞧着少女眼底灼灼的暗沉之光,心底忽有个声音破土而出——或许这人当真是来救她的?
李沅玉面上明显闪过一丝惊讶,但她很快便恢复了神色,自嘲笑道:“殿下如今真是什么救命稻草都愿意相信了。”
“我的确没有其他退路。”晴方颔首,也不避讳,诚恳答道。
或许是这句话取悦了李沅玉,她的嘲讽之意渐散,伸出手将晴方拉起来,“我先带你出府。”
话音未落,她已从廊下竹箱里翻出一叠靛青色侍女襦裙,抖开月白外衫便往晴方肩头披去。
“殿下,得罪了。”李沅玉说罢,已将襦裙往晴方身上紧裹,指尖在衣襟间翻飞如蝶,哪管动作轻重,只求分秒必争。
晴方有些尴尬地被李沅玉随意摆弄着,对方都如此说了、做了,她还能说出什么拒绝的话不成?
更何况这也是为了救她,晴方便只是干巴道了句:“无妨。”
李沅玉手脚利落得惊人,不过一盏茶工夫,晴方已换上叠着细褶的靛青襦裙,乌发松松挽成侍女常梳的垂云髻。
“走,跟紧我。”李沅玉压低嗓音,正色道。
晴方屏息敛神,打起十二分精神,默默踩着对方投在青石板路上的影子亦步亦趋,出了院子。
到底是三更天,连角门值守的家丁都抱着铜炉打盹,廊下灯笼在夜风里晃出暖黄的光晕,将二人身影拉得老长。
穿过九曲雕花木廊,李沅玉拽着晴方疾走至角门方向,却在前厅游廊转角处猛地顿住脚步。
晴方刚想抬头问发生了何事,却见李沅玉目之所及,正站着一个男人身影。
“沅玉,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啊?”熟悉的嗓音,晴方被惊地差点出了声,竟是李凌云!
李凌云缓缓往她们这边走来,晴方明显看见李沅玉身上一僵,但她却还是努力镇定自若道:“沅玉只是奉母亲之命行事罢了。”
终于,李凌云的脚步声在丈许外停住。晴方浑身血液几乎凝固,死死贴着李沅玉后背。
她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太重,好在雕花影壁投下的阴影足够深,堪堪将她颤抖的衣角掩进黑暗里。
“宛若也是,明日一早你便要去顶茗茶楼见赤奇将军,什么事比得过这个?”好在李凌云并未生疑,只是语气淡淡道。
闻言,李沅玉的嗓音更加冷然,她垂下眼眸,道:“是,赤奇将军的事重要,沅玉这便回去休息。”
李凌云满意颔首,忽然抬掌拍了拍李沅玉肩头,沉声道:“这才是我的好女儿。赤奇将军乃匈奴王长子,日后要承袭大位的,你嫁过去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晴方闻言猛地抬头,目光惊惶落向李沅玉,却不偏不倚撞进李凌云半眯的凤眼——那双眼里浮着薄冰似的笑意,正一瞬不瞬盯着她。
李沅玉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父亲已经发现了晴方的存在,正想开口时却已被抢先。
李凌云似笑非笑,将手掌缓缓移开李沅玉的肩膀,悠悠道:“沅玉何时换了个贴身侍奉的丫头?”
他绕过李沅玉,走向晴方,伸手抚摸上她的白嫩脸颊
,端详许久笑道:“这丫头我好像还没见过,面生得很。”
晴方被李凌云如蛇一般阴冷的目光紧紧缠绕,她的身子立刻绷得僵直,紧张的感觉如影随形。
第36章 乱葬岗“我知道。”晴方抬眼时睫毛上……
李沅玉连忙出声解释道:“桃儿那丫头早早睡下了,左右不是什么大事,我犯不着重新把她给叫起来,便从父亲您前几日赏下来的美人之中挑了个带着。”
闻言,李凌云侧身望她,也收回了在晴方脸上停留的眼神,淡淡笑道:“是吗?”
“自然!”李沅玉答得掷地有声,忽而垂眸掩去眼底暗芒,抬眼时却换上嗔怪笑意,“父亲府中每月都要添上几个美人,连我都记不清花名册了,您日理万机,哪能个个叫得上名字?”
这一番话半是撒娇半是剖白,李沅玉到底是在李凌云膝下长大的,三言两语便点中他疑心的要害。
李凌云捋着胡须颔首,眸中猜忌渐散,终是信了女儿的说辞。
“倒也有理。”李凌云目光掠过晴方低垂的额角,袍角扫过满地碎银似的月光,忽又顿住脚步补了一句,“尽早歇着,赤奇将军最厌女子眼下青黑。”
眼看李凌云走远,两人才再次动身。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但晴方却是清晰地看见了前面李沅玉的手此刻正紧紧地攥成拳头。
晴方强压下心底翻涌的疑惑,满心只想着逃离此处。
李沅玉终于带着晴方走出李府,二人行至府门口旁的暗巷深处时,她才轻轻拽住晴方的衣袖,示意暂时在此处落脚。
“待会儿会有马车过来送你出城。”李沅玉的眼眸中似有星芒点点,一张普通的脸庞上满是坚韧。
晴方轻轻颔首,指尖因紧张而攥紧裙角,急切问道:“出去之后呢?你父亲与赤奇暗中勾结,我若贸然投奔别处,只怕羊入虎口。”
她本是想去其他人落脚的客栈,可方才听见李家两父女的交谈,倒是给她敲响了警钟。
李沅玉抬眸望她,月光在眼底淌成一汪清亮的泉,指尖轻轻抿住唇瓣,声线从容笃定:“沈少将军的下落我尚不明确,但父亲已将其他人送出城去。稍后马夫会带你去的地方,便是他们待着的地方。”
晴方闻言,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她颦眉,顿了顿继续道:“你父亲和赤奇究竟是谋划了一番什么?”
她忽然想到什么,看着李沅玉的眼神微动,眼眶泛起些许湿润,颤声问道:“沈昀昭他......会死吗?”
触及到晴方的眼神,李沅玉下意识低首,良久才顶着那道不容忽视的眼神下,沉声道:“赤奇需要沈少将军,父亲需要匈奴的帮助......”
她并未正面回应,但仅单凭这几句话,晴方便也能明了那两人的计划。
猎猎秋风之中,无声眼泪落在晴方的颊边,她深陷情绪之中,却忽然尝唇边的一点咸酸。
李沅玉也不再言语,只是静静陪她等待着马车的到来。
暗巷里生着几丛野花野草,夜风掠过,枝叶沙沙作响。李沅玉原以为两人会就此沉默,却在风声里听见晴方突然开口。
“李小姐,你为何帮我?”晴方半边面容浸在暗影里,唯有一双眼眸亮如星子,在月光下泛着清润的光。
晴方等了好久,都没能听见对方的声音,正当她以为李沅玉不会回答时,却听见一声略带嘲讽的冷笑。
李沅玉的唇角微微勾起,她那双晴方看不清的眸子中满是哀戚与麻木,她声线低缓道:“我父亲与敌国勾结,我母亲迷囚当朝公主,我知你定当觉得我与他们同流合污。”
她原本望向天际的目光忽然凝向晴方,语调悠悠道:“世人皆道百善孝为先,女子更该三从四德,不该做那大义灭亲之事。”
她又忽而一笑,那双清凌凌的目光之中藏了太多晴方看不懂的情绪,只听李沅玉轻声道:“这世间多的是子承父业的乱臣贼子,可我既是康国人,便当以国为先——您是皇室公主,我自当护您周全。”
闻言,晴方被狠狠惊到。是啊,李沅玉既然作为康国人,要帮助她根本便不需要什么华丽夺目的理由,仅仅是一颗爱国赤子心便足矣。
恰时,马夫驾着马车缓缓驶来。李沅玉也收回了自己惆怅的情绪,轻轻拍拍晴方的肩膀,微笑道:“来了。”
晴方按下心头千万思绪,几步跨上了马车。弥留之际,她掀开帘子,急忙向仍静默伫立的李沅玉急切喊道——
“你是本公主的臣民,本公主断然不会让你嫁给匈奴那群蛮人!”
听见晴方这番话,李沅玉心下略有动容,眼见马车越行越远,却还是扬声回复一句:“殿下还是先好好顾着自己吧!”
她的话散在沙沙作响的风声之中,官道之上,除了沿街燃着的明灯,便只有马车扬起的灰尘。
李沅玉松了口气,转身重新向李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