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字体歪歪斜斜,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纸面上皱皱巴巴,似乎被泪浸湿过。
当时郭绵心疼坏了。
虽然毫无血缘、素未蒙面,但这个资助了五年的小可怜,在她心中的分量是很重的。
当然,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
一开始她很抗拒,甚至厌恶他,因为他的出现,让本就困难的生活雪上加霜。
她并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当初决定资助他,根本不像瓜瓜说的,出于怜悯。
应该说,逞强和赌气的成分更大。
那时候她被渣爹赶出家门,带着她妈郭真真在城郊租了间地下室艰难度日。
有一天下着大暴雨,地下室积了很多水,她正手忙脚乱地往外泼,原社区的网格员打来电话,说郭真真女士曾经资助过的一个孩子找上门来了。
细问才知,几年前郭真真曾参加社区举办的慈善募捐活动,并在活动上认养了一个贫困山区的小孩,承诺供养他生活、读书,直到大学毕业。小孩今年十二,刚考上离家几十里外的重点初中,眼下即将开学,却已经几个月没有收到生活费了。他家穷得连饭都吃不饱,要是没了这边的资助,肯定会失学。小孩显然还想继续读书,所以费尽周折找到社区。
当然,是通过电话。他根本没有进京的路费。
他不敢问为什么断了资助,只在电话中小心翼翼地请求资助人不要放弃自己。为了减轻资助人的负担,还主动提出,把每个月的资助从两千降到一千。
在之前,她妈做一次美甲都不止一千块。
网格员不知道她家出了变故,以为她妈只是忘了了打款。
郭绵却明确告诉他,资助到此为止。
那人不信,让她妈妈亲自接电话。
当时郭真真病情不稳定,一受刺激就会打人,郭绵根本不敢让她接。
青春期的少女爱面子,不知道怎么解释眼下的境况,直接把电话挂了。
之后网格员找不到她妈,竟找到她学校来做她的思想工作。
“人家大山里好不容易出个小天才,现在被你们拖得都快失学了。”
郭绵不忍。
从此,资助那个孩子就成了她的责任。
为了担起这份责任,她周末送外卖,晚上摆地摊,还卖掉了妈妈身上唯一一件首饰。
第一次崩溃的时候,她给贫困生写了封信。
原想道声抱歉,我实在撑不下去了。落笔却成了:
<北京有全世界最好的大学,我的理想学府离我不到四十公里,现在我正努力朝它奔赴。你也想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吧?那么,无论多么困难,都不要放弃。否则那些以为我们不行的人会到处说:她真的不行。
我宁可被地铁碾碎,也不愿意被人看扁。我分明那么强大、优秀,那么有天赋!他们应该被我的光芒闪瞎,流着泪说:是我狗眼看人低。
请你也这样相信自己吧!要朝着最好的大学努力,我会一直帮助你。>
她没期待回音,所以并未留地址。没想到一个月后,床头上出现了一封信。
问过妈妈,从那颠三倒四的回答中猜了个大概:回信寄到了社区服务中心,上次去学校找她那个网格员给送来的。一并还送了个果篮。
原始信封已经被拆了,现在信封上光秃秃的,只写了个郭绵女士亲启。
巧的是,他也是用火漆封口的。更巧的是,印章上的篆刻纹路和她用的那枚一样。
这可能是少年刻意复刻的——他很会用一些小细节博得别人好感。
这封回信就细节满满,似乎每一处都在证明他也像她那样‘强大、优秀、有天赋’。
比如,他坚持用毛笔书写,全篇没有一句话是平直的大白话,逐字逐句都精雕细琢过,文采斐然,流畅精炼。字里行间不卑不亢、不急不躁,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同时,他心思极其细腻,从信中感受到她正在面临一些困境,反过来安慰鼓励她:
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这封信惊艳了郭绵,也给了她咬牙坚持下去的动力——不能让凌云木长在深山里。
而在后来的通信中,他越来越不像被资助的贫困生,更像是……她暂时寄养在外的宠物。
他会诉苦,吐槽,求抱抱。
也会撒娇,卖萌,要安慰。
还会讲自己的糗事逗她开心,给她支招对付剧组老色鬼,为她描述大山里的星空和森林里的风……
那一封封从不迟到的信,陪伴郭绵走过最艰难的时光。
五年来,他们早已融入彼此的生活,像最好的朋友。
所以接到那封自称‘时日无多’的信后,郭绵立即决定,现在就把他接到北京来!
万万没想到,电话打到他学校,人不仅没病,还很懵逼:什么信?只收到了您的钱,从来没收到过您的信,也从来没给您回过信啊。
郭绵也懵了。
她没有回复这封信。
尽管她也想问问:你究竟是谁?
可又觉得没必要问。这个人冒充章八骗了她五年,再说什么都不可信。
想报警调查,律师却说这事儿没法立案,警察不会管:人家没要你的钱,目前也没对你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宋时也说不宜闹大,她现在流量太大,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引起巨大关注,得不偿失。
正好手头有两个特别急的工作,都在外地,她就把这事儿暂时搁置了。
出差这三个月,她越想越愤恨,感觉就像骗子杀死了‘章八’。从他露出马脚,那么好的‘章八’就不复存在了。
她想狠狠惩罚骗子,给‘章八’报仇。
所以她一回到北京就让瓜瓜回去拿信。
倒要看看他知不知道自己暴露了,能否把他引出来。
第4章
“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来历。”
胤禩一句话就让三兄弟傻了眼。
这话当然有所保留。
郭绵的来信上既有邮票也有邮戳。邮票上写着华国邮政,邮戳上写着北京市某某区,还有西洋历年份。
更别提这五年来她寄来的药品、书籍和照明灯什么的,明显都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他早就对她的身份来历有大胆猜测,只是不想和别人分享这份奇遇。
十阿哥最藏不住话,当即反问:“既不知道,又是如何认识的?”
九阿哥嘿嘿笑道:“或许是‘灯火阑珊处,蓦然一回首,从此情根深种’。”
胤禛严肃道:
“若是寻常女子,抬进宫里收做侍妾,她阖族跟着鸡犬升天,岂不两相欢喜?老八既然饱受困扰,其中必有隐情。你们别打岔,让他说。”
于是胤禩继续倾诉:“五年前的一天,我的书桌上忽然出现一封信。收信人不是我,是一个叫章八的人,寄信人叫郭绵。”
十阿哥忍不住又插言:“章八是哪个?我敢肯定,御前没有这个人。难不成是太监?啧,这小宫女还挺……”
胤禛探身掐了他一把:“就你话多!”
康熙让胤禛在上书房教弟弟们几何学,谁不好好听讲他就掐谁,掐得那叫一个炉火纯青。
十阿哥疼得哎哟一声,刚想开骂,瞬间被九阿哥捂住嘴扯开。
“识相点儿吧!这会儿过了嘴瘾,赶明儿再上四哥的课,小心他公报私仇!”他贴着十阿哥的耳朵警告。
十阿哥闭紧嘴巴直点头。
胤禩习惯不让任何人的话落空,即便不想搭理,还是敷衍了一句:“我让人仔细打听过,宫里没有这两名字。兴许,用的都是化名罢。”
胤禛当然能听出他在故意淡化她的身份,想着或许是老九老十两个大嘴巴在这儿,不方便细说,于是并未深究。
九阿哥则想,八哥如此讳莫如深,这郭绵必是个拿不出手的。还是不要问了,问得太细,他怪没面子的。
十阿哥……怕挨掐,不敢质疑。
“既然找不到人,我便自作主张打开了那封信。内容和封皮一样,与我完全没关系,只写了一件事:鼓励章八好好读书,早日金榜题名。
原来郭姑娘的母亲资助了一位准备进京赶考的书生,也就是章八,由于种种意外不能继续资助,由郭姑娘接手。郭姑娘与他素不相识,这是第一次通信。
在戏本里,姑娘家资助书生都是为了当状元夫人,可郭姑娘并没有这种企图。她鼓励章八,好像只是为了争一口气。那些鼓励的话,更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其中有一句,诙谐有趣,志气满满,我至今记忆尤深。”
“说的什么?”胤禛被他勾起了好奇心。
在他眼里,老八过分圆滑,对人的喜恶都藏在心里,轻易不出口。可话才说到这里,这郭绵就已经得了两个好词。
这足以说明事态已经比他想得更严重——好看的皮囊随处可见,有趣的灵魂百觅千寻。老八喜欢的,显然是这姑娘的内在。这便不好找替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