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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九万场雪_慕清明【完结】(24)

  孙老三听得自己婆娘的帮腔愈发得意,冲云安道:

  “你没钱就去找凉州君要啊!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当年我可是亲眼看着你俩同乘一车,一副郎有情妾有意的模样。怎么,你去问他要钱,他会不给你?”

  “你也说了,那是当年,”云安的语气仍旧平淡,“钱你拿了,你们走吧。”

  话毕转身就想离开。

  孙老三最恨她这种恬然自若的样子,因为云安越是恬然,就越衬得他自己像个只会跳脚的缺心眼儿。何况还是当着这么多族亲的面,这让他特别没面子。

  ——有能力的人会自己挣面子,没能力的人只会发怒。

  于是,孙老三怒了。

  他三两步上前,一手扯住云安的头发,另一手抓向她戴在头顶的小银冠,势欲要将银冠扯下来,边扯还边骂:“贱骨头,我看这发冠倒是个值钱物件,给我!”

  云安被扯得痛极,下意识抬起胳膊肘怼了孙老三一下。

  她日常领兵习武,臂力很好,这一怼把孙老三怼得龇牙咧嘴,愈发怒火中烧。

  紧接着,只听“啪”地一声脆响,竟是孙老三照着云安脸上甩了一耳光。

  这一耳光下去,所有人都惊呆在原地。

  云安被他这一耳光打得头脸猛地偏向一旁,青丝也被扯得蓬乱,发冠也歪得不像话,整个人狼狈不堪。

  孙老三跳着脚,吼声震天:

  “孙红纱!你他娘的贱妮子!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连自己亲阿爷都不要,那姓云的差点儿吃了你,你还认他当爷,还改姓,我呸!”

  孙红纱?

  孙老三管云安叫孙红纱,又说姓云的差点儿吃掉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林娇生站在旁边一脸惊愕与茫然。

  被扇了一耳光又被指着鼻子骂,云安仍旧没发火。

  她取下头顶已被扯得松动的银冠递给孙老三,语气平静地说:“当年是你把我换给他的。他没有吃我,反将我养大,我愿意叫他阿爷。”

  孙老三还要继续骂,孙家大伯一把拽住了他,冲他使个眼色,那意思是让他见好就收。

  “云将军,你别怪我多嘴,咱们孙家才是你本家,这才是你的亲生父亲。大伯没读过书,不会说话,但哪怕是咱们这些草民也都知道,孝之一字有多重。无论你父亲曾经做过什么,你都不能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不孝不敬,我说得对吧?”

  孙家大伯也是一副温和的长辈样儿。

  “你们走。”云安再次将手里那枚银质发冠递了出去。

  大伯生怕她反悔似的,赶紧接过银冠,而后一边说着“走吧走吧,给孩子留点面子,好歹是将军”,一边扯着孙老三往马车那边走。

  孙家婆娘和另外几个族亲也赶忙跟了上去。

  可孙老三仍觉不解气,边走边回头喝骂:“不孝的贱骨头,还敢改姓,老子当年就该拿刀剁了你!”

  第19章 人命在几间(4) 凡人的这点儿苦难又……

  翌日,天边刚露出一丝曙光,河西大地被曙光推着伸了个懒腰,却仍是睡眼朦胧的时候,一匹枣红色牝马就已经驰出玉门大营,向着敦煌城的方向飞踏而去。

  牝马撞向东升旭日,过了戈壁滩,又过了敦煌城门,而后转向东南,直奔千佛洞。

  春日的千佛洞外,是一片生机盎然的好景。

  宕泉终于不再像条病蛇似的拖着恹恹躯体在大地上爬行,冰消雪融为它带来喷薄而出的大好生机。

  河畔长着一簇簇红柳,枝杈朝天,端看哪一片春风不小心就会被戳破脸。

  红柳与垂柳不同,垂柳纤细优雅,而红柳这种耐风耐旱的植物却有一种蓬勃狂放、张牙舞爪的美。

  有些红柳已经开花,枝头是一缕缕微红色,远远望去似一片天荒地老的红云。

  红云边上有许多土坯砌成的小屋,那是在此地开窟劳作的木匠、画匠们的临时居所。

  云安策马驰近,抬头向崖壁望去,千佛洞的洞窟越来越多了。

  数月前,敦煌索氏又出资在崖壁上开凿了一个新的覆斗顶石窟。

  石窟凿成后,自然要找画工来绘制壁画。

  绘壁画是件很讲究的事:首先,画工本人必须熟悉佛经中所记载的本生因缘旧事;其次,就算本人并非佛国信徒,态度也得虔诚恭敬;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画工的画技必须过关,因为在墙壁上绘画的难度比在纸页上更大。

  敦煌城有许多专事壁画创作的画工,这些人有的是打葱岭西边来的胡人画匠,有的是本地崇信佛法的汉人画师。

  云识敏便是其中之一。

  自那次敦煌大饥疫之后,云识敏一夕之间沧桑尽显,整个人以极快的速度衰老下去。到如今,虽然刚刚年过不惑,却已是鬓发皆白,身形也显得有些佝偻。

  旧事像山一样压在这个温文儒雅的读书人身上,几乎将他压垮。

  他也曾有过寻死的念头,想着死了就一了百了,但终因放心不下女儿云安,又咬牙撑了这么多年。

  因云识敏的画技在敦煌城小有名气,世家著姓每每凿开新窟之后,也大多会邀请他去做画师,领衔石窟壁画的绘制事宜。

  后来,在云安成为玉门大护军之后,他干脆直接把家搬到了宕泉之畔。一个小院,两间土屋,每日里诵经画壁画,也算是给内心找了个安顿之处。

  *

  索氏这间新凿开的洞窟内还泛着些许湿气,走进去,一股土腥味儿扑鼻而来,原来是四面墙壁上都被抹了厚厚的粗草泥,又刷了一层白垩粉面,成为绘壁画所须的地仗层。

  地仗层制备好之后,就可以开始作画了。

  此时的壁画绘制多为“湿画法”,即不等泥土完全干透,在地仗层干至七八成时就动笔绘制,颜料色泽被地仗层吸收,成色更为鲜艳,附着性也更好。(注释1)

  云安顺着梯子爬上崖壁,走进石窟时,云识敏正面对墙壁,左手托着一个装有红土浆的陶碟,右手搦管,一笔一划地为一副本生因缘勾线。

  他的徒弟王得水和刘小狗——两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蹲在地上,给侧面佛龛最下层已经绘画完毕的几位地神药叉上色。

  正中间的地上摆满了盆盆碗碗,里面盛着的是各种颜料——铁红、朱砂、铅丹、炭黑、白垩。

  这洞窟不大,工期也不紧,所以就由云识敏领着两个画徒全部接了下来。

  云识敏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云安来了,但他并没停下手中画笔,仍旧专心致志地对着墙壁勾画着。

  他做的是整个壁画绘制过程中最重要的勾线工作,勾线的细致与否决定着整幅壁画的最终呈现效果。

  倒是两个徒弟十分机灵,看到云将军,赶忙躬身行礼。

  “云将军每个月都来看师父,上月突然没来,师父可念叨着呢。”刘小狗是个话多的,见着云安就开始哔哔叭叭。

  王得水赶紧用胳膊肘撞了下刘小狗,压低声音道:“师父不让说。”

  刘小狗吐吐舌头,往云识敏那边觑了一眼,见师父仍在专心勾线,于是嘿嘿笑着挠了挠头。

  云安对两位少年颔首,而后将目光移向洞窟中间那一堆碗碗罐罐,最终停在一碗极其明丽的青色上。

  王得水见了赶紧说:“是青金石粉,索家最喜欢这颜色。”

  敦煌本地不产青金石,这种珍贵的石头是从葱岭以西,由商贾们赶着骆驼一程程运来的,故而价格十分昂贵,也只有城内这些世家著姓们开窟绘画才用得起。

  “索铭玉让用的?”云安问。

  “是,索郡丞点明要用它。”

  云安了然。索瑄并不是奢侈之人,但他对佛法的崇敬和虔诚,却是十个云安都比不上的。

  几人正说着话,就见云识敏停了手中画笔——这一幅本生的勾线已基本完成。

  “常宁来了。”云识敏的声音灰蒙蒙地回荡在石窟内。

  “阿爷。”云安应道。

  云识敏走到石窟中间,放下调色的陶碗和手中画笔,拿起一个罐子递给刘小狗,说:“你们去取些马胶来,等会儿调色用。”

  刘小狗接下罐子,知道师父这是有话要单独跟云将军说,于是应了一声,极有眼力见地拉着王得水离开了石窟。

  “你在玉门大营十分辛苦,我这边也没什么事,就不用经常来看我了。”

  云识敏抬眼望着那幅刚勾好线条的本生画,声音又沉又哑。

  云安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虽然仅仅是描了线条,但画作内容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晰。

  画的最中间是一位国王模样的人,那人慈眉善目,结跏趺坐。旁边站着一位奴仆,手里拿把尖刀,正用尖刀在国王身上剜洞。(注释2)

  每剜开一个洞,就在那洞里点燃一枝灯。

  要在身上剜一千个洞,点燃一千枝灯,这场酷刑才能结束。

  可王座上那人却毫无痛苦之色,任由血流如注,千灯燃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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