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翩的凤眼再次眯了起来,夜色里看过去,冷得吓人。
北宫茸茸见李翩这样阴鸷地看着自己,蓦地就觉得委屈,嘴一扁,问道:“小郎主不认识我了吗?”
李翩冷峻的神情丝毫没有缓解,寒声说:
“我从不认识你。你来历不明,现在又躲在我房门外偷听,可见心怀不轨。云将军,莫说此人是你的清客,就她算是五校尉之一,我今夜也要将她拿下,明日带回敦煌大狱慢慢审。”
北宫茸茸看到刚才那么温柔的凉州君现下却用这样可怖的眼神盯着自己,还威胁说要把她下大狱;又想到飧食给他斟茶时,她被人嘲讽,可他却偏了偏身子,嫌弃似的离自己远了点儿;又又想到,当年她正睡得好好的却被人直接扔进了冰冷的河水里……千百万亿种委屈同时涌上心头,一瞬间就满脸是泪。
她抬手抹了把眼泪,边哭边说:“小郎主如此狠心,一次两次要杀掉茸茸……既然这样,当初又为何要救我?!”
第29章 诸心非心(5) 人间竟有失而复得的好……
“茸茸”这名字,让李翩的心像被一只大手捏住似的,倏地停了一瞬。
“你是……茸茸?”
“是我。”北宫茸茸依旧委屈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也灵化了?”
少女乖巧点头。
李翩看着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的姑娘,眉心拧出的那道结略有松动,却仍旧没解开。
千佛洞有许多灵化之物,光他身边就有两个,但这并不能证明面前这少女就是茸茸,甚至正好相反,越是灵化越有可能是冒充的。
李翩看了云安一眼,突然问茸茸:“我问你,你第一次见云将军是什么时候?”
北宫茸茸愣眼,完全没料到李翩突然要考她。
她记性不好,胆子又小,刚到玉门大营那夜甚至都没认出云安,当时只觉得这女将军神情冰冷,十分吓人。直到第三天她才昏头昏脑地想起,这位云将军的味道闻着也有些熟悉,一定是从前在哪儿闻过。
接着又想起——敦煌下雪的味道,可不就是她那故人吗?!
要死,自己真是个脑子缺弦的傻瓜。
她那天夜里溜进云安书斋,就是想着,既然云安身上有故人的味道,那么说不准在她书斋里能翻出故人的线索。
“我,记不清了,我隐约记得,好像是在小郎主的卧房……”北宫茸茸嗫嚅着说。
云李二人对视一眼,没错,是在卧房。
“当年我是在哪里捡到你的?”李翩又问。
这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狗屎问题啊!
北宫茸茸又要哭了,扁着嘴说:“我不知道……我只记得,那里有一大片树林,黑森森的,很害怕……其他全都记不得……”
听她支支吾吾说完,李翩眼中的寒意却又褪去了些。
“最后一个问题,鱼挂在哪里?”
此言一出,北宫茸茸瞬间精神抖擞——这题她会!
“挂在蒲萄架上!”(不是虫)
那时候她太懒了,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吃得肚子圆滚滚,肚皮都快贴着地。
李翩见她这么又懒又胖,怕她生病,每日就不再直接给她喂食,而是把小鱼干用绳子穿着吊在蒲萄架上,她嘴馋想吃鱼,就得费劲儿跳起来去咬。
鱼挂在架子上晃来晃去总是咬不到,跳十次才能吃一口,累得生不如死。
这种折磨她可记得太清楚了!
“你真是茸茸?”
至此,李翩眼中的寒意彻底散去。
北宫茸茸点头,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泪,这下彻底把一张灵秀的脸抹成了花猫。
“小郎主当初把我扔了的时候,没想过我还能活着回来吧?”
李翩怃然,原来茸茸一直以为是自己扔了她。
“不是我。”
说着,他上前两步,下意识想在茸茸头上摸一摸,突然又觉得不妥,她现在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不再是当年的小猫儿。
北宫茸茸似乎看懂了李翩的谨慎和担心,慢慢向后退去,直退到墙角昏暗的阴影里。
片刻后,一只毛色雪白的波斯猫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
那一年,李翩还是个只有九岁的小少年。
当时他跟着父亲李椠在城西的那片榆树林田猎,忽地瞧见前方有一团白乎乎的东西,还以为是野兔,差点儿就一箭射过去了。
正准备拉弓之时,许是那小东西感觉到有人来了,便从草窝窝里一点点拱了出来。
“小猫!”少年郎惊讶地喊了出来。
让他如此惊讶的原因并不单单是因为那是一只小猫,更重要的是,那是一只白毛碧眼的西域种。
猫没什么稀罕的,敦煌城内、戈壁滩上、胡杨林里,经常能看到那种土褐色全身带斑纹的野猫跑来跑去。
它们体型壮硕,有的甚至大到与野狗无异,平常以鼠、鸟、兔等为食,性情十分凶悍。
城里的百姓也有人曾试着豢养过,但它们大多野性难驯,怎么喂都喂不熟,稍不留意就跑得无影无踪。
前些年随着武昭王打通西域,来往敦煌的胡商越来越多,商人们从西边带来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摆设和宠物,其中就包括西域种的猫。
胡商说这种猫儿产自波斯,故乡在宿利城,那地方离敦煌很远很远。
驼队要沿着商路一直往西走,迎面落日,背负黄沙,踩着漫长的时间才能侥幸抵达。
他们还说,这种猫儿与本土野猫的性情大相径庭,是一种特别粘人且听话的小玩意儿。在西边那个很大的名叫拂菻的帝国,这些猫儿都是被王孙贵胄和美眷佳人们仔细养着的,十分娇憨有趣。
现在这只藏在草窝里的小猫,不消说肯定也是胡商们从西边带来的,只是不知是否路上发生了什么意外,才使得它流落在荒郊野地。
李翩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小猫抱了起来。
小小一团,脏兮兮的,白毛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而且似乎已经饿了许久。
这么小的小东西却十分亲人,一抱它,它就把脑袋往人怀里拱。拱得少年胸前痒痒的,心也痒痒的。
“阿爷,我想把它带回去。”李翩对李椠说。
——这种小猫的生存能力较之荒林里的野猫实在是差太多了,倘若不救,怕是再活不过三天。
李椠没有反对,既然李翩喜欢,那就让他养着吧。
李翩给这小猫取名叫“茸茸”。
那时他的母亲辛夫人刚过世不久,父亲李椠已经开始物色新妇。他虽只有九岁,却已懂得许多事,满腔愤懑无处发泄,全都憋在心里,简直快要将自己憋死。
也许真的是一切自有天定吧,恰好就在这个时候,他捡到了茸茸。
茸茸的到来,将他从苦闷和哀伤之中解救出来。
可是没过多久,李椠便娶了宋澄合。
宋澄合十分讨厌看见李翩和茸茸在一起的样子,那种温情和爱惜的感觉让她厌恨得快要发疯,于是进门没多久就想让李翩把茸茸扔掉。
——这怎么可能。
几乎从不忤逆继母的少年,紧紧抱着自己的小猫儿就是不撒手。
宋澄合看明的不行,只好表面应允,实则背地里一直在找机会想把小猫儿处理了。
说来难捱,那几年天灾人祸接连不断,敦煌城还一度被暴雪围困在茫茫戈壁之上,差点儿被风雪绞杀。
待那个“易子而食”的酷寒冬天熬过去之后,时任敦煌太守的李椠便命人去神沙山的崖壁上凿窟造像。
许是大饥疫的时候死了太多人,活着的人急需求福禳灾,也急需积德消恶,那几年千佛洞的新窟开凿数量直线上升,敦煌城的世家著姓几乎家家都有新窟。
宋澄合尊崇佛法,经常去千佛洞观像、祝祷。
就是在那时,某次,她趁李翩去精舍修习而长时间不在家的空档,命人将茸茸捉上了去千佛洞的马车。在马车行至宕泉的时候,拎起小猫扔进了冰冷的水里。
那一年,李翩已经是十几岁的翩翩佳公子。
当他从精舍回到家中,发现茸茸不见了,跑去质问宋澄合的时候,宋澄合对他说是小猫儿春心萌动跑出去找如意郎君了,至于去了哪里……好像是城北的胡市吧。
“猫儿发忄青,许是闻到了胡商身上熟悉的味道,就跟着跑了。那些昭武九姓带来的宠儿,都是天生的下贱东西,无论胡姬还是胡猫。”
宋澄合说这话时语气平淡,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李翩去胡市找茸茸,几乎把胡市翻了个遍,却哪儿都没有。
他想,也许茸茸真的跟着某个胡商跑了,也许回到了它的故乡,那个名叫宿利城的地方。
那是他一生中备受打击的一天,白日里云安跪在他面前求他,要和他一刀两断,晚上回家又发现失了茸茸。
——她们一个两个都要离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