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错不在我,那便在李太守和宋夫人……李太守乃我父,宋夫人乃我后母……”
话毕,李翩眼神晦暗,轻轻摇了摇头:“旧事就不提了。”
云行之见李翩的神情变得暗淡,自己心头怨怒瞬间消了一大半,甚至还有些懊恼,懊恼自己竟然责怪受伤的他,想了想,又将那白玉碗塞回李翩手中。
李翩把茶碗拿在手心摩挲着,碗中茶汤洒得只剩个底,他却仍端起来放在唇边抿了一口。
“况且,我哪里悠闲了,你没看我忙的。”
抿完茶,他将一枚封检递给云行之:“你来之前,铭玉正在说河西国的情况,这是悬泉那边送来的暗报,你看看。”
云行之接过一看,那封检用的是三缄其口的密封方式,即以三道青绳锁三道凹槽,暗报藏于其中,这种方式所缄内容往往是最为机密的。
打开封检,果然,里面是一笺藏好的苘麻纸。
索瑄见李翩直接把军报给了云行之,心头不悦,却也没说什么。
云行之展开那张白色苘麻纸,只见上面写着,河西国沮渠氏前些时日开始在张掖集结兵力,目前尚不知是打算东进还是西攻。
听着云行之低声念军报,李翩禁不住思绪跌宕。
二十年前,鲜卑拓跋氏定都平城,正式称帝,定国号为“魏”。
拓跋氏立国以来先后击败了北边的高车和柔然,而后又以排山倒海之势打败了鲜卑慕容氏建立的后燕和羌人姚氏建立的后秦。
这方天地中的所有国家都看到了拓跋氏的汹汹气势。现今的魏主拓跋嗣是个绝不容小觑之人。
江左那边,北府兵统帅刘裕先是领兵攻灭后秦,继之代晋称帝,建立了国号为“宋”的新政权。
稍北,匈奴赫连勃勃建立的夏国,在刘裕之后攻下了长安城,且将其都城统万城的四个城门都改了名字——南为朝宋,东乃招魏,西曰服凉,北则平朔,可谓气焰十分嚣张。
整个天下形势复杂,瞬息万变,此地今天还在你手中,明日就不知又归了哪个王。
这红尘就像一块巨大的沼泽,玄机密布,稍不留神就会泥足深陷,直至尸骨无存。
而人与人之间则毫无信任可言,一纸诏书背后藏着的可能是利刃,也可能是毒鸩。甚至所谓的结盟,也不过是想让对方流更多的血罢了。
同为匈奴人,河西王对赫连勃勃的性情不可能一无所知,而鲜卑拓跋氏西攻的野心则更是昭然若揭。
放眼看看如今争霸天下的群豪们——赫连勃勃有权欲,刘裕有实力,拓跋嗣有雄才,乞伏炽磐有谋略,冯跋会做人……真是没一个好惹的。
在这样的时刻,沮渠玄山突然集结大军,虽还未知其真实意图,但人人皆知,与虎谋皮不若狐假虎威。
现在,东边有三头猛虎,西边有一只鹿,狼被夹在中间,它会咬哪个呢?
答案不言自明。
每每思及此,李翩心里便沉得如同压了千钧巨石。
云行之识字不多,磕磕绊绊地读完了苘麻纸上写的东西,大致解了其意,神情紧张地抬头看着李翩,问道:“郎主,你怎么看呢?”
“我猜,沮渠玄山十有八九是想彻底拿下敦煌和敦煌身后的西域诸国。现在我们不知道他会集结多少兵力,但既然我们已得了这消息,就绝不能坐以待毙,须得想个主意才好。”李翩沉吟着说。
索瑄突然开口:“轻盈,虽说传言不可信,但我曾听说,征远大将军、景熙侯沮渠青川好诗书,善雅乐,是个十分雍容华贵之人,与其兄沮渠玄山完全不同。”
李翩点头:“酒泉献城之时,来受降的人便是他,我那时见过他一面。”
“你觉得他如何?”索瑄问。
李翩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终于说了四个字:“深不可测。”
索瑄再次重重地叹了口气:“但我们现下也没别的办法了,打是肯定打不过的,倘若能说动景熙,让他从中斡旋,能维持如今的现状便是极好。到时河西国要多少钱粮,我们都上供便是。”
“很难。”
“为何?”
“铭玉还不知道吧,沮渠玄山被先王取了一只眼睛,他发誓要屠尽敦煌百姓以报此仇。”
索瑄愕然:“我只听说他身受重伤,原来竟是眼睛没了。轻盈是如何知道他要屠城?”
“我让张元显陪着林瀚喝酒玩乐,有一次林瀚喝多了,把这些事抖了出来。他说沮渠玄山不肯用义眼,日日以狰狞面目示人,姑臧文武诸臣中有许多都听到过河西王扬言要屠尽敦煌。”
云行之一拳砸在书案上,怒道:“这人怎得如此残暴!”
“所以,”李翩思忖着继续说,“就算景熙侯同意维持现状,恐怕也说服不了河西王。”
“这可如何是好……”索瑄的眉间已经拧出了一个大大的川字。
房内三人都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忽听李翩说:“为今之计,只有杀了沮渠玄山。”
索瑄怔怔地看向李翩,问他:“你想用云将军的办法?”
云行之听索瑄提起云安,好奇地插嘴:“啥办法?云将军的办法是啥?”
李翩没有正面回答云行之,而是轻声说:“这是一步险棋,因为太险,我一直没答应。可是现在……似乎,已不得不如此了。”
云行之被李翩说得云里雾里的,挠着头嘟哝着:“究竟什么办法啊……你们不要打哑谜了。”
“敦煌城外有一片海。”
李翩突然来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云行之惊愕万分:“哪里有海?我怎么不知道?!”
李翩和索瑄对视一眼,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他,索瑄,云安,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敦煌人。敦煌是他们最熟悉的家园。
敦煌这座城啊,被戈壁、大漠、崇山包裹着,有许多旁人不知道的奇妙之处呢。
第37章 柔和忍辱(4) 杀了他无非是条贱命,……
正被李翩琢磨的景熙侯沮渠青川,此刻也正琢磨着李翩。
雩祀之时,李翩不小心暴露出自己是个瘸子,在场旁人的反应暂且不提,反正巡检令林瀚是要就地笑发芽了。
真是“打瞌睡有人递枕头”,刚才还想着能不能再来个事儿让他在河西王面前再刷一刷存在感呢,这不,事儿就来了。
他当夜便修书一封,打发人快马加鞭赶回姑臧,把这当成个大消息,邀功似的报给了河西王。
河西王得知此事后确实很高兴,将书信递给散骑常侍张溱,对他说:“去,把这消息散布出去,孤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李凉州是个瘸子!”
一只瘸腿的鹿和一只独眼的狼,也不知咱俩谁更悲催一点,沮渠玄山拍案大笑,乐不可支。
张溱拿了书信从宫里出来,转头就去了景熙侯府,先将这消息报给了沮渠青川。
沮渠青川一听也乐了,当初在酒泉城外受降的时候,他和李翩见过一面。彼时只觉那武昭王亲侄是个神采秀俊之人,没想到竟是个跛脚的,藏得倒挺深,连他也没看出来。
乐完,他扭头问张溱:“子延,早听说你们安定张氏与陇西李氏颇有交情,你觉得凉州君是个怎样的人?”
这张溱明面上是河西王的散骑常侍,其实背地里却是跟他走得更近。
时人皆喜臧否人物,连他和河西王也没能逃过臧否之事。
他早就知道朝中许多人私下议论他们兄弟,因沮渠玄山脾气暴躁,又对汉人的规矩和仪礼极为厌恶,故而那些人给胞兄的品评是“冥顽”,而给他的却是“雍容”。
正是“雍容”这二字,让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拉拢了许多朝中重臣。
汉人总是这样的——
较之寂静,他们更喜欢肤浅的热闹;
较之激烈,他们更喜欢温吞的恭谦;
较之真实,他们更喜欢矫饰和惺惺作态。
他和张溱这些人走得近,很快就学会了一些从前不会的东西。
听景熙侯询问李凉州为人,张溱略一思索,正色道:“诡行灵秀,奇情深挚,轻薄凡俗不能解。”
“子延好高的评价。”沮渠青川以手指轻叩案几,神色颇耐人寻味,“这样棘手的一个人,当初我怎么就放他走了呢?”
“下官倒是觉得,放他走也并非下策。若是在酒泉就杀了他,无非是条贱命,杀了就没了。但大将军放他走,现下有他在敦煌,反而是件好事。”
沮渠青川挑起眼角看了张溱一眼,轻飘飘地问:“对谁是好事?”
“对您。”张溱正色答道。
沮渠青川没接张溱这句,而是蓦地换了个话题:
“折冲将军郑揽和平朔将军沮渠成勇已奉命前往张掖集兵,待辎重粮草皆备齐,差不多已是立秋前后,届时大王就该亲征了。他一心要去找李氏报剜眼之仇,怎么劝都不听。”
“您也要去?”烛光映在张溱脸上,一半明一半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