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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九万场雪_慕清明【完结】(5)

  李凉州此人……简单来说,如果此刻你手里有一张《河西八卦榜》,他若不在榜首,你就可以直接把那张榜单拿去糊厕所了——因为毫无参考价值。

  河西百姓,从陇右到河湟,从张掖到敦煌,每个人都多多少少听过一些关于李凉州的流言蜚语。

  后来,有好事之人为其稍加概括,便将民间的风言风语总结成一帖“三缺四罪”。

  “三缺”乃缺德,缺爱,缺廉耻。

  “四罪”则是僭越罪一,卖主罪二,无能罪三,丑陋罪四。

  说他缺德,大概是因为他在河西百姓们口耳相传的闲话中干过许多上不得台面之事。

  譬如,听说他嫉妒云将军虽是女儿身却比他厉害,亲手烧了云将军的牙旗。

  牙旗乃战场主将所立之旗,不管这仗打到什么程度,将在旗在,旗倒则意味着主将已亡。

  对于沙场搏命的将军来说,牙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可云将军的牙旗竟被凉州君烧了,实在是缺了大德!

  说他缺爱,乃因他生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父亲很快续弦,娶了继室进门。据说那继室表面和善,实则是个狠心的,每每打着“我这都是为你好”的名义虐待他。

  当年在敦煌城有人见过,天寒地冻下着大雪,他站在城门外一站就是几个时辰。好事之人曾向他家奴仆偷偷打听,原来竟是他继母要他亲眼看看百姓疾苦,故意罚他站在那儿。

  还有小道消息说,当年云将军和他曾有过一段,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云将军十分豪迈地一脚把他踹了。

  至此,他彻底是要亲情没亲情,要爱情没爱情,至于友情……没听说谁和他走得近,那就十有八九也是没的。

  总之在感情世界里,他就是个三不沾的可怜虫罢了。

  说他缺廉耻,嚯,你要说这个咱可就有得骂了。

  咱听旁人说啊,那凉州君着实寡廉鲜耻,极度不要脸,甚至男女通吃,荤素不忌。

  现今敦煌城的许多人可是亲眼目睹,他身边跟着一个极其受宠的嬖人,几乎是走到哪儿都带着——是个妖里妖气的男人。

  呵忒!一对儿狗男男!

  对了,这还不算啥,咱还听说,他甚至还跟小凉公的宠妾勾勾搭搭!

  小凉公是他的晚辈,这么算的话,那宠妾也该是他的晚辈了,他连自己晚辈都不放过……真是无耻至极!

  说完了“三缺”,接下来说说“四罪”。

  第一罪,僭越。

  说的便是“凉州君”这封号。

  当年凉王李忻出酒泉迎战沮渠玄山之前,给了他这个封号。这封号看起来很怪,其实大有玄机。

  你们想想啊,凉王要亲征,觉得自己可能回不来了,将儿子托付给他,还封他作凉州君,可不就是演了一出白帝城托孤的戏码嘛!

  “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注释1)

  这才是托孤的正确打开方式。

  他此刻应该抚膺痛哭,再三推辞才对。哪知这人居然脸不红心不跳地就接受了“凉州君”的封号。

  僭越啊!僭越!

  第二罪,卖主。

  果不其然,凉王李忻战死沙场,那他这个托孤重臣就应该帮着小凉公死守酒泉才对吧?若是那忠肝义胆之人,就应该哪怕满城的人都被杀尽了也决不投降,对吧?

  可他倒好,二话不说直接开城门投降了沮渠玄山,然后带着小凉公屁滚尿流跑回敦煌。

  小凉公这主公当的,咱看着都替他憋屈。

  第三罪,无能。

  这又说回到云将军身上了。

  云将军一介女流,如今领玉门大护军之职,手下有整个玉门大营的兵。

  听说当年他俩闹翻之后一直挺不对付,差不多已经到了相看两厌的程度。如今云将军又手握重兵,李凉州却完全奈何不得。

  呸,连个女人都治不了,可不就是无能。

  第四罪,丑陋。

  前边说的都是人品和实力,扯完了内在的,当然也要扯一扯外在。

  其实要真说他丑陋,倒也不至于,只是他的容貌确实并非咱们河西百姓青睐的那种。

  男子汉嘛,当然要魁梧阳刚,声若巨雷,势如奔马,才是好儿郎。可那李凉州长得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听人说,他身量确实够高,可惜面皮白净,未蓄髭须,还长着一双撩人的丹凤眼,看人的时候也不知为何时不时就会眯起眼睛,完全没有威猛雄壮之态

  丑啊,想想就觉得丑死了。

  总之说来讲去,李凉州就是个大烂人!

  *

  林娇生用渡河的时间在心里盘了一遍民间的闲言碎语是如何诟病凉州君李翩的,待他盘完,船只也刚好靠岸。

  一抬眼,眼前便是敦煌城。

  按说林娇生是从姑臧来的,姑臧可是被称为“卧龙城”的河西第一大城,敦煌与其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可是此刻,林娇生还是觉得心头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夯土垒砌的城墙脏兮兮的,来往百姓和守城士兵也都比不上姑臧气派,但这座城却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壮阔之感。

  这壮阔并非单纯来自街巷、寺院,也并非商队、僧侣,而是所有人所有事盘桓于此,纠缠于此,沸腾于此。

  ——这壮阔来自于包容。

  自汉武帝在敦煌置郡已经过去了五百多年。

  五百年沧海桑田,麻姑早已看厌红尘万象,周灵王太子又驾白鹤路过几回人间。

  王莽篡汉、光武中兴、三国鼎立、衣冠南渡……人间在不断重复着繁荣和动荡,可无论外界如何地裂山摇,敦煌城总是以其岿然不动的气魄坐镇河西。

  仿佛它是世间最沉郁绵长的所在。

  越往城里走,林娇生心内感慨越深——武昭王当年选择建都于此,实在是明智的。

  看这街衢上川流不息的百姓,汉、羌、粟特、鲜卑……胡人与汉人在中原打得不可开交,却在这座城池中像雪落于冰、冰溶于水那般融于一处。

  昔年先有三河王吕光打通西域,后有武昭王李暠降服诸国,这才有了如今焉耆、龟兹等小国皆向敦煌俯首的豪迈,而更远处的天竺、大宛则以敦煌为其进出汉地通商做买卖的必经宝地。

  可惜武昭王并未坚守敦煌,而是选择了迁都酒泉,也许这就已经预示着凉国的败亡……想到这儿,林娇生轻轻叹了口气。

  *

  氾玟领着一行人马往城里走,边走边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

  今日凉州君打发他来接林瀚,他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接来的居然是这么奇诡的一家子。

  做父亲的从头到尾端着他那爹味儿十足的架子;做儿子的眉清目秀少年相,明明是家中独苗,却很明显不讨父亲喜欢。

  适才在船上彼此客套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这儿子上面原本还有两位兄长,只是不幸皆已不在人世。

  不过这父子二人也还算好,那个跟在儿子身边的侍妾才真叫个奇葩,咋看咋别扭。

  氾玟只瞧了她一眼就知道,那是个胡姬无疑。

  之所以如此笃定,盖因此人容貌实在特殊——银白色头发,碧蓝色眼睛,肤色也是极白,一举一动还带着胡姬特有的娇憨。

  她说自己名叫北宫茸茸。

  北宫姓氏有汉胡之分,汉人姓北宫者源于姬姓,羌胡也有以北宫为姓者,譬如汉末羌胡首领北宫伯玉。

  氾玟本想问她是不是羌族,后来想想又作罢。敦煌城的胡姬多得去了,她也不过是长得更特别一点儿,自己犯不着多嘴打听。

  一路行来,氾玟总感觉,这父子二人和侍妾之间的关系古里古怪。

  林瀚对自己儿子动辄呵斥,对那侍妾却客客气气,客气之中又带着些明显可见的……氾玟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词——畏葸。

  啊?林大人害怕自己儿子的妾室?!这不能吧?

  船快靠岸的时候,氾玟从舱里看出去,见北宫茸茸蹲在甲板上瞅河里的鱼,半个身子都快探出去了。

  林娇生站在一边,满脸溺爱地看着她耍。

  于是氾玟忍不住对坐在身旁的林瀚说:“大人是否提醒一下小郎君和他的侍妾,如此行为太危险了。”

  林瀚却瞥了一眼甲板上耍得开心的那二人,鼻孔里狠狠挤出一个“哼”来。

  “她?侍妾?做梦去吧!”

  氾玟尴尬地笑了两声,愈发摸不着头脑。

  就在刚才,在众人弃船换马的时候,林娇生走到他面前一脸严肃地说:“氾大人,茸茸不是侍妾,她是我女儿。”

  氾玟的下巴壳子差一点儿就摔在地上砸个稀巴烂。

  林娇生和自己年纪相仿,皆是弱冠之年,那女孩子看起来也有十六七。

  什么鬼?

  感情这是二十岁的爹带着个十七岁的女儿啊?!

  他三岁就生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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