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大和尚全都很会诓人啊,他在心里暗想。
可腹诽归腹诽,李椠面上仍恭恭敬敬地问竺因空:“不知这鹿王慈悲心又作何解?”
于是,竺因空又为李椠讲述了“鹿王碎脊救群鹿”的本生旧事:
古时,有一个名叫梵摩达多的国王,曾带领他的士兵去山林中游猎。一群人来到林中,但见山间有条河,河水湍急浩大,还有五百头鹿正在河边休息。
国王见到鹿群大喜过望,立刻命令士兵们张弓搭箭,设下严密的包围圈,将那些鹿团团围困其中。
身后是大河滔滔,身前是天罗地网,眼看命不久矣,鹿群惊慌失措。
正在此时,鹿王忽然用自己的身体在滚滚疾流之上撑起了一座桥。
“汝等诸鹿,蹑我脊过,可达彼岸。”鹿王朗声说。
于是,群鹿一个接一个踩着鹿王的脊背跳到河对岸,脱离了士兵们的包围。可鹿王背上的皮肉却被尽数踏破,鲜血直流,痛苦不堪。
终于只剩下最后两头鹿了,那是一头母鹿带着一只小鹿。此时的鹿王已是精疲力竭,却仍牙根紧咬,硬撑着让母鹿和小鹿都踩着自己的脊背跳了过去。
母鹿跳至河对岸,落地的那个瞬间,忽听身后传来“砰”地一声巨响。
她回头一看——鹿王遍身血染,骨碎脊折,死在了奔流不歇的河水中。
(注释1)
李椠听完这本生旧事,简直脸黑胜锅底,若非面前此人是高僧竺因空,他早就叫仆役们拿乱棍给打出去了。
什么玩意儿如此不吉利!这不是咒李翩早死嘛!咒李翩早死不就是咒他断子绝孙嘛!
李椠窝了一肚子火,却又不好发作,只能自己在心里问候了一遍竺因空的祖宗十八代。
谁知一直端坐一旁不言不语的宋澄合,面上却忽地显出高兴的样子。
“听闻当年敦煌菩萨年方八岁便剃度出家,翩儿今年也差不多,年龄算是刚刚好呢。”宋澄合的语气里有一种掩都掩不住的欢快。
“不行!绝对不行!”她话音刚落,李椠便急忙驳了回去。
虽然李椠听不懂什么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也对“鹿王碎脊救群鹿”的故事毫无兴趣,但他听懂了宋澄合的意思——他老婆赞同他儿子出家。
让李翩出家?简直胡扯八道!
宋澄合续弦到李家快一年了,肚子却一直不见动静,李椠虽然还有两个侍妾,却也一样各个都哑火。
他膝下到目前为止只有李翩这一根独苗儿,况且他虽讨厌李翩的生母辛氏,但那辛氏确是明媒正娶的夫人,李翩是实打实的嫡长子,将来是要为李氏传宗接代,令他李椠香火绵延不绝的,怎么可能让李翩剃度!想都别想!
虽然宋澄合想把继子从这个家“清除”出去的想法遭到了拒绝,但竺因空说的“鹿王慈悲心”这五个字,却让她一下子获得了新的灵感。
这些灵感包括但不限于大雪天让李翩站在城门口挨冻(试试能不能冻傻),三不五时就把李翩拽来柴房拿炭火熏眼睛(试试能不能熏瞎),等等等等。
宋澄合美其名曰:“全都是为了你好。”
复曰:“不经历磨难怎能修成正果。”
再三曰:“阿娘是要试炼你的慈悲心啊。”
这不,今夜她趁着李椠被凉王李暠召见去了酒泉,便又燃起炭盆,故技重施。
虽然口中说着什么慈悲心,什么历经磨练,其实都是扯幌子,她的目的就是虐待李翩,以此平息自己内心如鼎水之沸的滚烫怒火。
此刻,她正盘算着待李椠从酒泉回来,该如何跟他解释他的好大儿突然变成瞎子这事儿,忽地就听门外响起一阵呼救,紧接着便是踢倒柴垛、踹翻竹篓的动静。
宋澄合面色一变,“蹭”地一下从锦褥上站起来,快步向门外走去。
第40章 善恶业缘(3) 都怪她看李翩受虐看得……
别看宋澄合面上淡定,其实做这种阴损事,她心里也是有点怕的——若是李椠突然回来,看到此情此景,会不会火冒三丈很难说。
上次她罚李翩站在凉风门外,结果被李椠知道了大发雷霆,让人赶快去把李翩接回来。
不过发火归发火,李椠娇宠宋澄合,宋澄合哭哭啼啼说几句软话,又见李翩安然无恙,他也很快就消气了。
本来嘛,这都根本不算什么新鲜事,继母苛待继子、大妇殴打小妇、主子逼着婢子自缢……现今哪个大户人家没几件这样的闲闻。
但李椠仍旧警告了宋澄合,你看儿子不顺眼,想怎么磨砺他都随便你,可你若是把他弄死或者弄残了,我让你也吃不了兜着走,毕竟我现在只这一根苗儿。
此时此刻,正在干“吃不了兜着走”之事的人,听到动静走出房门一看——这大半夜的,柴房外真是上演了好一出鸡飞狗跳的闹剧。
只见太守府养的那条名叫大黄的恶犬,正追着一个粗衣旧衫的女孩满院子乱跑。
柴房旁边就是灶房,女孩跑得太慌张,一脚踢翻了放在灶房外面的鸡笼,原本关在笼内明晨就要挨刀子的几只母鸡一股脑全飞了出来,跟着那女孩满院子乱跑。
还别说,这些不停咯咯哒的母鸡从笼里飞出后,倒真是帮女孩拦住了那只狺狺吠叫的大黄狗。
漫天鸡毛扑了宋澄合一脸,甚至还有一根停在了她梳理整齐的鬓发上,真是耳畔插鸡毛——品位不凡。
原本守在前院的家丁们听到后花园狗吠鸡叫的动静,也全都举着火把跑了过来,一时间照得后花园内炬火灼灼,明如白昼。
宋澄合抬手摘下耳边鸡毛,盯着面前这出闹剧,脸色难看的像下霜一样。
家丁们瞧见主母神色阴冷,忙不迭上前,牵狗的牵狗,捉鸡的捉鸡,抓人的抓人。
不多会儿,大黄被拴在了树下,母鸡全都被赶回了鸡笼子里,而这出闹剧的始作俑者——那个被大黄追得到处跑的女孩,则被一个又高又壮的家丁反剪胳膊押到了宋澄合面前。
众人瞧着这女孩一身土褐色粗布衣裳就知她不是府里人,铁定是从外边溜进来的。
“从哪儿来?”宋澄合问。
那声音冷如冰凌,扎入耳内,凉飕飕的疼。
云安被人按着头押在宋澄合面前,押她那奴仆下了死力,以至于她的脸都快怼到地面,这会儿被按着头根本说不出话来,心底的懊恼简直如山洪一般喷涌而出。
天知道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结局啊!
就在刚才,她还在窗外纠结着到底要不要再帮一把那个名叫李翩的少年时,身后一只悄悄靠近的大黄狗就已经替她做了决定。
敦煌城内绝大多数人家都饲犬,这些犬一来可以牧羊,二来可以看家护院,再不济还可杀了吃肉。
大户人家养着看家的犬,白天都是锁住的,到了夜里就放开,任其前院后院四处跑,倘若有翻墙而入的贼人,恶犬就会狂吠乱咬,给家中诸人以警醒。
其实云安从狗洞爬进来的时候就知道太守府里一定有至少一条狗,毕竟她就是借了人家的道儿才进来的。
初时她也留了个心眼,可谁知后来看李翩受虐看得太入迷,竟把这事给忘了。
——草!(一种植物)
好在她极为机敏,耳内听得一阵从喉咙里挤出的粗重低沉呼噜声时,瞬间就明白自己身后出现了什么,立刻一跃而起,撒腿就跑。
于是乎,院内便上演了一场叮铃咣啷的人狗大战。
云安正慌乱地想着该怎么编瞎话给宋澄合,就见旁边一个奴仆模样的人走上前,挥起大手照她头上就扇了一巴掌,怒喝道:“夫人问你呢,说话!”
云安被这一巴掌打得脑袋嗡嗡直响,整个人晕头转向。
宋澄合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这瘦小干瘪的女孩,冷声说:“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谁家孩子?深更半夜跑到这太守府做什么?”
原本反剪云安双臂的家丁这会儿腾出一只手扯住她头发,强迫她把头抬起来。
“快说!”
头发被人这样扯着实在是太疼了,云安“嘶”地抽了口冷气,却仍旧没说话。
她实在没法说。
也许是小时候偷别人家的吃食偷多了,让她对自己的能力产生误解,原以为知晓了府邸布局又踩了点,已经很周全,结果根本就是漏洞百出——随便来条狗就能把事情搅黄,可见这是个多么天真的计划。
云安现在满心都是懊恼和恐惧,但她绝不会因为恐惧就给宋澄合交底,她绝不能让云识敏受此牵连。想到这里,云安打定主意咬紧牙关不开口,问什么都不说。
宋澄合忽然拔高嗓音怒喝道:“敢到太守府闹事,简直无法无天!给我打!”
立刻有奴仆领命上前,抡起巴掌,照着云安脸上左右开弓就是几个大嘴巴子,直打得云安眼前冒黑星,耳朵里全是嗡鸣。
其实云安并不怕挨打,她小时候挨孙老三的打,次数多到数都数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