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吏已经四十了,浑身的皮都松了,长得也不好看。
可他发出的声音,叫丁静午夜梦回都不得安生。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丁静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按说,本朝南风不算多盛行,但也是有的。
真有那事儿,也不耽误成婚。
可赵光逢没那意思。
丁静也只是想想,并不敢做什么。
但是,天天都在一起吃住的两个人,真有心思,另一个怎么可能不知道?
一直不知道,那就是装的。
如果事情就这么一直下去,也许时间久了,各自成亲了,也就过去了。
没想到,出了事。
起因就是珍珠。
这一年,去捕珍珠的人从一个蚌壳里掏出两颗珍珠。
这两颗珍珠一颗大一颗小,却都是极品。
光泽,圆润,手感,基本上都是完美的。
好珍珠多的是,可这样好的品相,还是很难得。
东西送来了县衙,县太爷当然不会自己留着,他肯定想法子送上去。
珍珠嘛,总有人喜欢啊。
只是没想到,就这么两颗珍珠,改变了丁静一生的命运。
那两颗珍珠就在县衙过了一夜,竟然不翼而飞了。
当天值夜的就有赵光逢。
那一日,恰好丁静回家去了。
大清早,赵光逢发现了珍珠不见了,吓得六神无主。
下意识就来找丁静。
他当时对丁静说他母亲病重,如果他被下狱了,一定会吓死他母亲的。
他说他马上就去找,只求丁静替他顶罪,他很快就找到珍珠。
就算找不到,也会去找一样的。
反正绝对不会害了丁静。
而且,他哭的声泪俱下,跟丁静忏悔,说他早就明白了丁静的心,只是不敢。
如今他说,只要这件事平息,他就跟丁静结为契兄弟,以后不娶媳妇了。
丁静那一年十六。
虽说也能顶门立户了,可到底也只有十六。
家中只有他一个独子,从小就被家里人护着惯着宠着,他是个很天真的性子。
热血一上头,他就信了。
当真就去替赵光逢顶了这个罪过。
本来,他以为只是失职,大不了打一顿,丢了差事。
他没想到会造成后来的一切后果。
男鬼说到这里,血流不止:“我真的很后悔啊,我真的后悔。”
县太爷大怒,关键是他已经把信送出去了,就等着拿着珍珠去府衙送人。
这个时候珍珠没了,多打脸?
他当然可以准备别的礼物,但是口口声声吹的珍珠呢?
当下大怒,就把丁静下狱。
丁家听闻消息,忙上下活动。
可县太爷正在气头上,哪里肯管这些?何况他本人被上峰奚落,想升迁也没指望。
哪里管一个小小的丁静死活?
丁静
的祖父气急攻心,竟一病没了。
县太爷大怒,就是要把丁静定个监守自盗的罪过发配出去。这一发配,怕不是要死在路上?
丁家几乎倾家荡产,奈何县太爷就是不松口。
最后也只能落个流放,只是把流放地从岭南改成了西北。
西北是苦寒之地,可岭南,去的人就没几个能活。
从入狱到流放,丁静一次也没见过家里人,消息一点都不知道。
赵光逢根本没想到这件事能闹这么大,他去看过丁静几次,实话也不敢说,只是安抚说没事。
直到真的被送去流放,丁静才知道自己可能倒大霉了。
可赵光逢跪着哭着跟他说等他回来,流放只有七年,他等他回来。
那个时候的丁静满心茫然,怎么会不后悔?
但是事已至此,他再去改口,不是把整个赵家也搭进去了?
他只能沉默的被送去了西北。
去了西北,他就极少能收到家乡的信了。
与他订婚那家早就退婚,他的祖母第二年也病故了。
家中已经没什么钱,他爹娘也没干过什么粗活,弄的一身病。
加上想念儿子,竟也前后都病倒。
不出三年,他爹也没了。
只有他娘还活着,等着儿子回家。
赵光逢接济的倒也不少,就是丁家老人们下葬,都是赵光逢出钱出力。
丁家人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知道这本不该发生的一切都是眼前人造成的。
所以赵光逢这么做,他们只会感激。
后来,丁静的母亲,也是赵光逢养着的。
赵光逢大概是运气真的好,他后来竟花钱捐了个小官,离开了家乡。
当然,这之前,他已经成婚,有了一双儿女。
再后来,他就升迁北上。
不过,他依旧一直照顾着丁静的母亲。
丁静是从西北走回来的。
第32章 背叛
丁静回到家乡的那一日,是他母亲出殡后的第三个月。
他七年的流放生涯,走回来用了一年半。
这一路他是乞讨为生,他根本不敢怀疑过去,他只想着能回去伺候爹娘,然后跟赵光逢在一起。
哪怕赵光逢已经娶亲了,也没关系,他这一辈子都不成婚了,就安生住着,时常能见到人就行。
他一路都用这样的信念支撑着自己,才能从西北走回老家。
可他走到了熟悉的地方,他原本的家早已是另一户人家。
还是好心的邻居家留他吃了一顿饭。
他也才知道这将近九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在邻居家的指点下,走到了他爹娘,祖父母的坟墓前,跪下去就起不来了。
他也不过才二十几岁,却早已折磨的形销骨立。
浑身都是病。
刚去的时候,身子不好,太过瘦弱,没少挨打。
吃不饱是经常的,冬天受不了苦寒,却没人给他送冬衣。
并非赵光逢不管他,而是送去的东西多半落不到他手里。
干着繁重的活计,熬着自己的身子,好不容易站稳脚,却始终不习惯这种苦日子。
就指着回家团聚的信念,一天一天的熬着。
如今终于走回来,却有人跟他说,你家里人早就死了。
全死了,就因为救你一命。
你等待的,信任的赵光逢早就娇妻美妾,好几个孩子,如今是六品官员了。
丁静这一跪下去,就再也没能起来。
那是初冬,坟地鲜少有人来。
等有人发现的时候,他早已安静的死在了自己爹娘祖父母的墓前。
自打丁静的母亲死后,赵光逢就没有再关心过这里。
丁静的母亲等到了日子,怎么都等不回儿子,万念俱灰之下死去。
赵光逢将她下葬后,也觉得丁静死了。
他还是愧疚的,但是这份愧疚不至于叫他一直等待。
并且或许永远不再见,也是好事。
所以丁静死后,没有人想着去告诉赵光逢。
而是丁家过去的亲眷,还有好心的邻里凑了一些银钱,把他埋了。
丁静死后浑浑噩噩几十年,直到近来,他才渐渐回神。
他只想问赵光逢为什么要骗他?
听完了他的故事,柳生叹口气:“你这又是何必呢?”
“是我糊涂,当年太年轻,什么后果也想不到。我要是知道因为我一时冲动,害了全家,我怎么也不会……其实早就后悔了,关在牢里的时候后悔,可那时候我想都这样了,半途而废不也害了他?被流放的时候我后悔……那时候我被打的起不来,哭着跟看管我的人说其实我是顶罪的。但是到了那地步,谁还信我的?”
“我从西北走回去的时候想,只要我还能见家里人,还能见他就行了,什么也不计较了……”
“那你现在,醒悟了吗?还要执着问一个真相吗?”南无问。
丁静沉默了一会后苦笑:“七十多年了,我还留在这个世上,我还是想问一问的。”
“哪怕真相你已经知道了?”南无问。
“是,哪怕我已经知道了。既然您说入了琉璃盏也并不是魂飞魄散,那又有什么好怕的呢?也许,我这残魂还有用处。”丁静叹口气:“我活着的时候浑浑噩噩,为了十几岁的时候一个糊涂念头害了一家人,死后我也并不想报仇,我只想问问他,他可也心虚过吗?”
南无点头:“既如此,我就帮你。”
南无取出一个白瓷香炉,点燃一颗宝塔香放进去。
只见那香烧出来的烟气雪白,往上升的时候逐渐分叉,像是一个小小的屏幕。
烟幕展开,显示混沌不清,渐渐清晰起来,露出的是一个在老人。
“命这么长啊?”南无啧了一声。
“好了,我可以带你去找他。”南无挥手,那烟气就恢复了正常的青蓝色,只有淡淡香气,没有了别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