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晓琪看出了她的担忧, 忙说:“放心,我爷爷虽然八十多了,但爬个台阶什么的不在话下。而且,来都江堰看看是他这一辈子的心愿了。”
她声音变低。
何芳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并对这组客人又上心了一点。有人将来自己家乡看一看作为一辈子的心愿,任谁听了都会觉得与有荣焉,面上有光。
“那咱们先去秦堰楼,这条路人少一点而且下山也更轻松。”
李冰从一早上醒来就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下了车之后便四处张望,想要找出和自己记忆中相同的地方。可让他遗憾的是,除了附近几个山头还有些眼熟之外,其他的早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是当他终于登上了秦堰楼,将整个都江堰收入眼底的时候, 他才能看到自己那些熟悉的工程如今的模样——宝瓶口、分水鱼嘴,甚至是索桥,滔滔不绝的江水……它们跨越了两千年的时光,不管这片土地上的政权如何更替,身上的细节如何变幻,即便是经历过数次地震洪灾,都依然保持了最开始的格局。
何芳尽职的向两人介绍下方的各处:“您看,那边就是分水鱼嘴,也是到了都江堰必看的,到时候咱们走安澜索桥过去就行。那边就是宝瓶口……”
李冰手摩挲着拐杖,悠然看向宝瓶口。
这可能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了。当年为了开凿宝瓶口,十万劳役干了整整八年。
当初,每逢雨季,蜀地降水骤增,岷江肆虐。洪水冲出山口,正好被玉垒山拦了一下,于是不能再顺直向前流,而被迫南向,造成成都县东边成为了水乡泽国,西边却是赤地千里。
江水初荡潏,蜀人几为鱼。①
这便是他上任蜀地太守后,头些年几乎每隔两三年都会看到的惨烈景象。
开凿宝瓶口便是他带着幕僚门客和几个儿子日常在这一带爬上爬下考察地形时想到的好主意。
何芳恰巧也提到这件事:“宝瓶口实在是神奇,它就像是岷江上的一个流量调节器,可以限定流量。之前工程院的来做过模拟实验,说是如果岷江里的洪水能达到10000个流量,那通过宝瓶口后最多进来800个,所以成都才会永不守灾。”②
路晓琪看着远处那处似乎也没有与众不同的山口,好奇地问:“那它的原理是什么啊?”
还不等何芳回答,李冰倒是先开口了:“扼住洪水的咽喉,就像是你平日常喝的饮料,将瓶口做细,往外倒水的时候才不至于汹涌湍急。”
何芳夸了他一句:“老先生的形容太形象了。而且宝瓶口两边都是坚硬的岩壁,洪水再急也没办法。”
路晓琪却还是有点迷茫,她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的智商有待商榷:“可岷江终究不是瓶子,它的水量那么大,就算是一时限制了,那总还是得要全往下流的呀。”
总不能就堵着不让它出来吧?那不成了堰塞湖了?更不安全。
而且通道忽然变狭窄,流速不是更快了吗?
何芳笑着指了指另一个方向的飞沙堰和分水鱼嘴:“这就要感谢当时的李冰李太守的奇思妙想了。他用分水鱼嘴将宝瓶口下游的岷江分为了内江和外江。”
路晓琪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的确看到了内外两条水道,而分水鱼嘴就如同一个长条形小岛卧在江中。
李冰脸上泛起笑意,这分水鱼嘴的确是他的得意之作。
这鱼嘴将岷江分为了内江和外江两条水道,外江用来排洪,内江用来灌溉。他后来又将内江一分为四,修建了蒲阳河、柏条河、走马河、江安河四条河渠,在成都县的平原上交织成了密密麻麻的水道网络,灌溉广袤的成都平原。
岷江的洪水憋屈的通过宝瓶口之后,又经过分水鱼嘴分流,再被引入到不同的河渠中。这么连番折腾下来,早就没有了一开始的暴躁和凶性,变得驯服了不少,开始乖乖按照人类给它引导的道路走。
从此之后,蜀地从泽国变为了天府之地。
路晓琪总算是听明白了这一系列的设置,不由得悄悄对李冰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您。”
李冰叹了口气,他并不觉得这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当时开凿玉垒山,比想象中还要艰难得多,十万民夫聚集于此,日夜不停,才在山壁上凿了那么一点点……”
那些民夫终日泡在水里,很多腰部以下都是烂的。更别提那些被水流冲走的,最后连尸首都找不到。
何芳有点奇怪他的语气,好像是在回忆什么似的,但她也没多想,点点头接着他的话说:“后来,据说是李冰想到了一个法子,他让人在岩缝里塞了柴草进行焚烧,然后又往山壁上泼雪水……”
路晓琪冲口而出:“热胀冷缩!”
“对,就是热胀冷缩的原理。”何芳笑道,“那时叫火烧水激法,岩石遇到冷热爆裂开之后就好凿多了,最终凿了八年终于完工。”
李冰听了后嘴唇动了动,但终究还是没开口。
其实当时这个法子是他手底下一个很有经验的民夫献策,最终他经过试验后确认无误这才下令全力推广。说起来,都江堰这么大的工程,汇集了天底下无数聪明人,无数工匠,每个人都在其中出谋划策,已经很难说只是某一个人单独的心血了。
这是群体的智慧和功劳。
李冰面对后世这样的赞誉,深觉有愧。
他在心中叹道,那些老友们,老伙计们,待我下来之后再与你们喝杯水酒罢。
如今,便让我带着你们看看这两千年后的都江堰吧!
待他回过神来,便听到女导游正在骄傲的说:“……直到现在,都江堰的灌区规模依然是位居全国第一,面积有上千万亩!”
李冰闻言失声:“上千万亩?!”
他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如果当时能有这么多的农田,那能多养活多少人啊!
何芳点点头,也有些骄傲:“所以我们这儿被称为天府之国是有道理的,从古至今都是粮仓嘛。当然,这真的要感谢当时修建都江堰的李太守。走,咱们现在就去二王庙看看,那儿供奉有李太守和他的二儿子的神像。”
在二王庙,李冰头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神像,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二王庙有李冰殿和二郎殿,路晓琪这才知道原来民间传说中的二郎神竟然与李冰有关。传闻他在都江堰诛恶龙,然后以堰镇压,后来二郎庙的香火甚至要超过了李冰庙。在宋朝的时候,宋仁宗亲口称二郎神乃李冰次子,并且封他为灵惠侯。
李冰听何芳介绍的时候,脸色神情变幻,十分精彩。
趁着何芳不注意,路晓琪偷偷问他:“李太守,您这个儿子是不是武力超群?”
李冰忍不住笑出来:“女公子,我有三子,三人都曾随我治理岷江水患。老二虽则勤勉,但武力的确十分普通。想必这也是后人的牵强附会罢了。”
他看向儿子的神像,声音也柔和了几分:“不过,想必他若是知道自己在后人口中成了这般形象,也会高兴得很。”
他这几个儿子,都是好孩子。
李冰还看到了自己的石刻像,抬头仰望着。
石像身穿秦王所赐衣冠,但这样的衣着并非他日常所穿,他记忆里最多的是沾满泥浆的粗麻布衣。五官也并不相像,但是看着看着,却似乎在它凝固的眉目间找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几分影子。
他一低头看到石像基座上刻了密密麻麻的名字。
何芳循着他的眼神望去:“这是当时捐款的百姓名字。建国前这里有过一次大修,周边的百姓们主动捐钱捐物,用来怀念李太守。现在我们这儿也不是祭水神,而是祭李冰。”
李冰低下头,张了张嘴,但似乎被什么堵住,并没有说出口,最后化为了嘴角的一抹微笑。
还让他感慨的是在二王庙正中央立着的石碑,上面刻着“深淘滩,低作堰”六个大字。这是当时他治水的时候留下的话,原是训诫民夫让他们严格作业的,现在却成为了庙堂中的金字铭刻。
“可不单单是国内,”路晓琪指了指旁边的英文碑刻,笑吟吟看着他,“这句话,就算是国外治水也得要来取经的。”
“那当然!”何芳昂起头,“都江堰可是世界文化遗产,也是现在唯一留存的不用堤坝作为引水的水利工程。”
李冰哑然失笑:“世界啊……”
他现在已经知道了世界之大远非自己想象,都江堰能得到这样的赞誉,心中也不禁生出几分骄傲。
从二王庙出来,他们又经过了安澜索桥前往分水鱼嘴。
走在安澜索桥上,路晓琪有些担心恐高的李冰,一直扶着他。
李冰却没有再像飞机上那般露出恐高的神色,反倒走得很稳当,时不时还往下看着桥下汹涌流淌的江水,脸色十分平静。他回过头去看到路晓琪紧张的神色,笑了笑:
“无妨,这种桥我已经走过千百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