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隽听的时候很安静,但听完后他却摇了摇头,露出一抹笑意:“错了,刘总,这宋代琴几其实用的也是马蹄足!”
刘总和姚远对视一眼,都有些愕然。
姚远忽然“呵”的一笑:“苏总这番言论倒是很特别,与众不同。”
大家都知道,明朝的桌几就常用马蹄足,这也是明式家具的特征之一。而且,这桌子的桌脚明明就是直上直下。
因此,他话中的讥讽几乎就有些溢于言表。
甚至遗憾于路晓琪竟然不在。让她看看,她现在身边的男人也不过是个只有外表的草包而已。
“姚经理所说的大道至简的确是宋人所追求的精神。不过,论及腿足细节……”苏隽淡淡一笑,目光重新落回图册,指尖点到了某处,“刘总,你们看,其实细看的话这张琴几的桌腿并非直接落地,你们看看它的末端。”
刘总凑近看,细细观察,然后轻轻的“嘶”了一声。
姚远本来还在冷笑,但听到刘总这声,心中忽然滑过不好的预感,他立刻也凑了过去。
苏隽没搭理他,继续向刘总讲解:“你看,桌腿的末端微微向外撇出,细看的话会有一道极其含蓄优雅的弧线,这就是宋式家具中常见的马蹄足,只不过比起后面的明式家具,它‘马蹄’的姿态更为内敛、线条也更秀气。毕竟宋人一直以来都更爱纤瘦而非敦厚。这算得上是明式马蹄足的雏形吧,如果刘总喜欢的话,这张小琴几倒是一个不错的物件,正好反映了一个风格的起初阶段。”
他不待两人反应过来,继续往下说,声音清晰平和:“而且,宋式家具并非不重细节,只是相对来说更为内敛,它的美感往往体现在这些微妙的线脚变化之中。若说直接落地,往往出现在民间,方桌饭桌等等,绝不会出现在此类文人意趣浓郁的琴几制式上。”
想当初他所认识的那些文人,只要不是那么的囊中羞涩,眼光都是极为挑剔的。一茶一饭,一桌一椅都是很讲究的。甚至有的人还会特意追求幽微变化,用现在人的话来讲就是“乍一看普通,但细看都是功夫”的感觉。
他这番解释很详细,刘总一下子就听懂了,一直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
刘总本来对这东西就有所了解,此刻经苏隽一点立刻恍然大悟,再仔细看那图册,果然如他所说,那腿足的处理极其精妙,蕴含着宋式独特的秀雅气韵。
“确实如此,之前我请的一个专家其实也对我说过类似的,可惜他说话实在是咬文嚼字,废话太多……”刘总哈哈一笑,忍不住拍了拍苏隽的肩,“哎,小苏,要是明天你来给我当顾问,这可就太好了。”
他这话当然是玩笑,苏隽可是主办方的人。
苏隽连忙谦虚了两句。
而在一旁本来志得意满想要给他一个下马威看的姚远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一阵红一阵白。苏隽的话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扇得他头晕眼花。
不过,毕竟是做销售出身,脸皮厚是基操。
姚远讪笑几声:“的确是我刚刚看错了。”
刘总扫了他一眼:“姚总监也别妄自菲薄,咱俩这都没看出来嘛。”
虽然是在给姚远打圆场,给他台阶下,但脸上的神色淡了几分。刚才姚远的讥讽他可还记得,在刘总看来,有不同看法很正常,但这样的表现明显是做人不谦虚,甚至有点小人得意的感觉。
他不是很喜欢。
只要刘总不张口驱赶,姚远便厚着脸皮继续在旁边待着。
刘总与苏隽继续聊明天的拍品,他还看上了管道升的一幅书画,两人便由此聊到了宋画的一些风格特点。
姚远改变了自己的方法,从展现自己转变成了给刘总捧哏:“……刘总说得对,宋人画树,讲究意境高古,笔法严谨。我看这幅画中的树木,皴法……很浑厚,很有气势,想必是受到了北方画派,比如范宽先生的影响。”
他特意提了范宽的名字,显得自己似乎有所专研。
苏隽一笑,又一次轻轻摇头:
“姚总监观察力很敏锐,此画树木确有浑厚之气。不过……范宽善用的是‘雨点皴’,笔触如雨点骤落,墨点密集,以表现关陕地区山石的浑厚质感。而这幅画中树木主干皴法,笔触较长,披拂而下,更近于‘披麻皴’的变体,且用笔较干,线条毛涩,这其实更偏向于受董源、巨然影响的江南画风在后世的演变,与范宽为代表的北方山水体系,在笔墨根源上,是有所区别的。”
说来也好笑,其实姚远前半段讲的是对的。
可最后他还是没忍住,为了显摆自己,愣是带出了一个北方画派和范宽,让自己抓住了这次机会。
他的嘴角忍不住弯出了一点弧度。
刘总本就是宋画爱好者,对皴法略有了解,此刻听苏隽娓娓道来,止不住的点头,再仔细看那画面,果然与他描述一般无二。他心中对苏隽的佩服更深,同时一股被姚远误导、险些在真正行家面前露怯的愠怒也涌了上来。
原来这年轻人所谓的“研究”,连最基本的皴法流派都分不清楚!而且他还顺着自己的话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自己也只是个半吊子!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再看向姚远时,已无半分之前的客气与欣赏,只剩下明显的不耐。
他不再给姚远留任何情面,语气疏离而直接:
“姚总监,”他的目光落在姚远身上,“我与小苏还有些事情要深入聊聊,就先失陪了。”
这话说得客气,是“失陪”,但刘总本人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目光已然转向苏隽,那姿态分明是在等着姚远自己识趣地离开。
姚远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份毫不掩饰的驱逐意味。巨大的羞耻感和被轻视的愤怒让他浑身血液都像是凝固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苏隽,似乎想从对方脸上找到一丝嘲讽或得意。
然而,苏隽只是平静地回望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胜利者的炫耀,反而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歉意。但这却比任何嘲讽都更让姚远感到刺痛和难堪!
这是高位者对于下位者的怜悯。
骨子里就带着优越感。
他太懂这种感觉了,毕竟他汲汲为营,追求的就是这种感觉。甚至在现实生活中,有好几次他都是这样对待别人的。没想到,当自己以这样的姿态被俯视的时候,竟然是这样的难受。
姚远喉咙发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知道自己再多留一秒钟都是自取其辱。
他强行从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地从牙缝里挤出来:“是,是我打扰了。刘总,苏总,你们慢聊。”
说完,他几乎是仓皇地转身,逃离了这个让他尊严扫地的角落。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些无形的目光,如同针扎一般,而苏隽与刘总重新响起的、融洽的交谈声,更是对他最大的讽刺。
他今晚所有的精心谋划和努力,不仅彻底失败,还让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
路晓琪一个晚上周旋下来,感觉比自己平时与陈盈盈她们开会还要更加累。
她是主人,需要面面俱到,虽然宇文恺、赵飞燕等人也分担了不少,但各路人马、各种关系的维系与平衡,耗费的心神着实不小。
以后这样的场合,自己一定要少出席……路晓琪对着镜子整理妆容,心里碎碎念。
从洗手间出来,刚走到通往休息区的静谧走廊,在一个光线稍暗的转角,手腕却猛地被人从后面用力抓住!
路晓琪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对上了姚远那双布满红丝、带着酒意和愤懑的眼睛。
“你发什么疯?!”
“路晓琪!”姚远的声音因为酒精和激动有些嘶哑,他死死攥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蹙眉,“你骗得我好苦!当初装什么清纯普通?啊?原来你家里这么有背景?耍我很好玩是吗?!”
他被刘总赶走之后,也不敢去见林薇和她爸,便躲在角落里喝酒。
一不小心,就喝得有点多,心中的恶念也在滋生。看到路晓琪一人往卫生间方向走了,竟也跟了过来。
路晓琪用力想甩开他的手,却没能成功,她冷下脸:“姚远,你发什么疯?放开我!”
“我发疯?”姚远嗤笑,情绪更加激动,“看我像个傻子一样在你面前炫耀,看我现在像个哈巴狗一样到处求人,你很得意是不是?今天这一切,都是你安排来看我笑话的吧!”
听他颠倒黑白,路晓琪气得笑出声来。
她也不再挣扎,只是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姚远,我没想到你不仅能力不行,脸皮还这么厚!当初是你为了攀附林薇家的高枝,脚踏两只船,迫不及待地甩了我,现在反倒打一耙说我骗你?我家有没有背景,跟你当初出轨有什么关系?别把自己的无耻甩锅给别人!”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