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喝足,再上望楼。朝北眺望,那里应当有一处院落,圈禁着虞朝幸存的皇族成员。
可惜当年她跟随师父隐世时年幼,这白玉京对她来说太大了,她分辨不清城里有几条干道,有多少个里坊,现在就算俯瞰全城,仍是一片迷惘。
忽然听见有人招呼:“女郎……女郎!”
识迷倚着栏杆探头看,见参官交扣着两手,虔诚地说:“听闻主君就要迎娶女郎了,婚宴虽设在九章府,但本府也是需要布置的。女郎喜欢什么颜色的被褥帐幔?平时爱用什么样的熏香?还有饭食器皿,用金用银?还是用玲珑瓷?女郎给了示下,我等好赶早布置。”
识迷只得从望楼上下来,“还早得很,下次回来,不知要间隔多久。”
“有备无患啊女郎。”参官臊眉耷眼地笑着,“卑下务要做到最好,力求能在太师府伺候得长远。”
陆悯换人太轻易,且换掉的人都下落不明,这点识迷早就知道。看看这参官,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无论如何得给人家一个安心,便接过花样色调图册,耐心慢慢挑选。
挑了一圈,大致都定好了,参官深深朝她揖手,“下次回京,女郎不能称呼女郎,应当称呼女君了。”
绝对的、唯一的女君,参官表示太师夫人只认她。
识迷发现相处了一整天,这参官不像先前那样死气沉沉了,“内官就该多说些话,有人说话,家里才有人气。”
参官眨眼眨得飞快,为难道:“主君不喜欢下人多嘴,内外侍者都谨记在心。与其招惹主君厌恶,不如不开口。”
识迷发笑,“那是以前,家里没有女郎,你们主君阴阳失调。往后有我在,我就要热热闹闹的,人口越多越好。”
参官点头不迭,“使得使得。不过添人口可以,女君切不能接纳小君。一山不容二虎,女君这样豪爽的性情,别让人做了局,吃了暗亏。”
识迷一本正经地宽慰参官:“你放心,太师对我死心塌地,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纳小君的。”
就是这么有信心,然而一回头,见陆悯正站在对面屋角,神情淡漠地看着她。她顿时噎住了口,赶忙找补了句,“太师是专情的人,我心里门儿清。”
参官脊背直冒冷汗,诺诺应了两句,找准机会溜之大吉了。
识迷方才拖拖拉拉朝他走去,但没敢停留,错身而过,识趣地躲回了房里。
次日照例天光微亮就启程,她老毛病一点没有改善,没走出十里就犯困。外面风声呼啸,车内鸦雀无声,过于安静令人不安,她总是疑心陆悯在盯着自己,于是撑起眼皮不时确认一下。结果发现他一路都望着窗外,那侧脸看上去俊朗,却也冷若冰霜。
小五现在是越来越像他了,她迷迷糊糊想。当初刚做成的脸,比现在可温和多了。
算了,送出去的皮囊泼出去的水,还有什么可琢磨。她抱住引枕,把脸深深埋进里面,打算从白玉京睡回重安城,好好养精蓄锐,以备后用。
可就在似梦非梦的时候,车辇忽然停下了,她听见陆悯吩咐车外的护卫:“叩门,查验里面的人怎么样了。”
她方才抬起头,朝窗外看了一眼,见马车停在一座宅邸前。这宅邸建得奇怪,院墙足有三丈多高,围成一个圆形,灰砖交错堆叠,模样像个铁桶。而那院门又尤其矮小,仅容一个人通过,白鹤梁进去查问,还得半弯下腰。
心里隐约升起一种预感,她坐起身问:“这是什么地方?”
“囚笼。”他直言道,“关着永生永世出不去的人。”
识迷靠在窗前张望,嗟叹道:“这是犯了天条啊,横着才能出去?”
陆悯紧抿嘴唇,没有说话。
不多时白鹤梁出来,站在车辇前回禀:“正月添了两个孩子,如今九男十七女,共有二十六人。”
他颔首,靠回褥垫上,淡淡发话,“走吧。”
车辇又驶开了,识迷稳住心绪向他求证:“里面关的,都是什么人?”
他闲适地舒展了下四肢,一条手臂搭在支起的膝头上,摩挲着绅带的镶边道:“都是前虞的皇族,燕朝攻城后活了下来。陛下下令,将他们囚禁在这里,每日供应吃喝,但终身不得踏出围城一步。”
识迷想不明白,“这种情形,怎么还有人生孩子?”
陆悯道:“人失去了身份,丢弃了志向,远离了礼教,和畜生没什么分别。活着只剩吃喝拉撒时,不生孩子还能做什么?”
“抗争、自救、逃跑。”识迷说得傲骨铮铮,“若我被关在里面,定不能束手就擒。”
“未见得。”他的语气很笃定,调转视线望向她,“你怎知他们没有抗争过,没有试图自救逃跑?关进来的头一年,没有人屈服,无奈这里的看守太严密,他们逃不出去,两年了,只能认命。”
“那就甘愿被囚?生下孩子一起被囚?”
陆悯慢慢笑起来,“刚开始虽不情愿,但日子久了自会习惯,再等两年,敞开大门他们都未必愿意出去。”
识迷不解,“为什么?我不信放他们离开,他们会不愿意。”
他却胜券在握,“我与女郎打个赌,以三年为期。三年之后再来验证,我今日的话究竟准不准。”
识迷嗤了声,“你也太自大了,倒是先同我说说,凭什么他们不肯离开?是因为贪图牢笼里的安逸,不愿面对外面的物是人非吗?”
他的目光穿过车窗,投向广阔的天际,闲谈中剖开了令人不忍猝读的真相,“并非不愿面对物是人非,是不愿面对肮脏的自己。人在长年累月的驯化中,会逐渐忘记自尊,忘记人伦。他们从最初的惊恐慌乱,变得麻木不仁,要忘了亡国的耻辱,只有麻痹自己。如何麻痹自己?乱交、醉生梦死、生下一个又一个不堪的怪物。再过两年,等到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复杂紧密,就像铁水凝固,坚不可破。他们自知与人世格格不入,便恐惧与门外的世界接触,最后疯癫,发狂,只剩烂死在这囚笼里一条出路。”他轻轻瞥了她一眼,“如何?你要赌吗?”
他的剖析,让识迷几欲呕吐。她知道一个国家的覆亡,会给子民带来灭顶之灾,二十万官兵埋于重安城外已经人神共愤,岂知在处置前虞皇族时,燕人更是丧尽天良。
她呆呆看了他半晌,最后还是坚定地唱了反调,“这是你的推断,我不信人会变成禽兽。不过这损招是你的主意吗?如果是,我会觉得偃师救错了你。”
他不屑地一笑,“两军对战,生死各凭本事。我可以坑杀举刀的敌人,不会羞辱手无寸铁的妇孺。”
识迷目光灼灼追问:“那么换作是你,会如何处置那些人?”
“杀了。”他丝毫没有迟疑,“免于承受奇耻大辱,是对他们生而为人最后的成全。”
所以怎么分清善和恶呢,被杀未必是最坏的结果,刀下留人,也可能演变出更大的生不如死。
唉,脑壳疼。
她揉着太阳穴呻吟:“我就不该听这么凄惨的故事,听得我脑子都要炸了。”
陆悯的嗓音变得很轻柔,像在安慰失怙的孩子,“再睡一会儿吧,中晌路过瓦垄,带你去吃好吃的。”
第18章
识迷虽然看此人不大顺眼,但说起好吃的,唯美食不可辜负,便勉强答应了。
本以为瓦垄是个好去处,不说媲美不夜天,至少也是个玲珑小镇。谁知到了那里,不过是一条设在运河边上的买卖街,从头至尾顶多十几丈远。没有店面,全是朝出夕收的小摊,摊贩们各自用四根竹竿架起麻布顶棚,底下就是供食客歇脚的雅座。
识迷站在瓦垄的起点,看着
满街烟雾袅袅,咧开嘴笑了。
“这就是你说的,要带我品尝美食的地方?”
陆悯穿着华服,人又高挑,即便面对无数贩夫走卒,也显出一种临朝面对百官的气度。他垂眼一瞥她,“这里不好吗?美食并非只出自不夜天那样的地方,其实越不起眼的小摊,越可能藏着世间难得的珍馐。”
识迷被他的巧舌如簧勾起了一点兴趣,“你以前来过?尝过世间难得的珍馐?”
他振振有词,“我曾听人说起过。”
好吧,有依据就好。识迷搜肠刮肚称赞了他两句,“太师不是骄奢淫逸的太师,是与民同乐的太师。就冲这点,我也得尝尝瓦垄的小吃。”
于是决定从中挑一家,通常门庭若市的,肯定错不了。
一行人杀到摊子前,都是官家打扮,不等开口,其他客人便一哄而散了。
白鹤梁看来很满意,“瓦垄人有眼色,一见外乡来客纷纷礼让。主君,女郎,请入座吧。”
陆悯与识迷在正中间的那张桌前坐下,二十名护卫分散在周围的小桌。一时多双眼睛朝摊主看过去,把老汉吓得噤若寒蝉,直到白鹤梁招呼“挑拿手的上”,摊主才敢确定这帮人是来吃饭,不是来找茬砸摊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