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将军边走边思量,天亮之前要交人,挖地三尺吧,从东城还是西城开始?
一错眼,看见太师座下的谋士罗诘急急走来,那是个一脸精明相的西域小子,谋不谋的很难说,毕竟太师需要谋士,这件事本身就存疑,但他胜在办事利索,因此深得太师倚重。
“这是谁?”府正的注意力停留在罗诘身后的黑衣人身上。那人披着黑斗篷,整张脸掩在风帽下,帽口黑洞洞地,看不清鼻子眉眼。
谁知罗诘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快步从面前走过,连招呼也没打一个。一口气把人领进议事堂,白着脸向上拱手,“主君,府门上有人叩谒……请主君过目。”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不像他平时的作风。座上的人正闭眼小憩,闻言抬起长而秀的眼,从微启的一线天光里垂视下来,看黑衣人摘下风帽,慢慢向他仰起了脸。
这一眼,心头不由震动,虽然知道幕后之人手段了得,但当另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面前时,还是令他感叹偃师造人的神奇。
然而感叹归感叹,愤怒和不安也随之爬上心头。这伪人做得毫无破绽,不久之后人人都该自危起来了,时时担心被取而代之,怀疑前一刻推心置腹的至亲老友,究竟是真人还是赝品。
罗诘敏锐地察觉了主上的变化,迅速命人关上议事堂的大门。正打算把这妖物押解起来,却见那伪人露出了诡异的笑,直愣愣说:“杀之不尽,不必徒劳。”一面揭开衣襟,露出空荡荡的胸怀,“偃师造人,唯难于心。太师志壮而身弱,我有现成的好皮囊,你可有心?”
所以这伪人是作传话用的,是偃师的邀帖。陆悯窥不透皮囊下的精妙机巧,但能确定城里的变故都是小打小闹,偃师真正的目标原来是他。
缓缓起身,他一步步向偃人走去,“偃师现在何处?有话何不当面说?”
偃人应付不了复杂的对话,仍旧重复着:“我有现成的好皮囊,太师可有心?”
原来活生生的人心,是驱动这具躯壳的钥匙。陆悯垂眼看向偃人中空的心窝,拳头大小的空缺为心脏量身定做,可是谁会发疯,把自己的心挖出来?
他顿住步子,略一抬手,角落的阴影里走出两名卫士。就在预备制服的刹那,偃人忽然僵直躺倒下来,罗诘慌忙伸手接住,一时进退维谷,不知该抱还是该扔了。
身形长相像极了太师,就算这是个假物,也让人觉得尴尬。罗诘捧着这烫手的山芋,讪讪问:“主君,怎么处置?”
步步为营设局,不就是为了引他出面吗。原先不打算理会,如今形势万变,置之不理是行不通了。
陆悯收回视线,佯佯转开身,“找间屋子安放,别让任何人进去。另告知虎夔卫,暂且不要惊动陆宅里的人,明日一早,我亲自登门拜访。”
第3章
罗诘应了声是,看太师悠着步子,走出了议事堂。
九章府,在前虞年间是陪都行辕,建得十分雄伟壮观。翘角飞檐峥嵘,大大小小的灯楼对应天上紫微垣的星宿数量,人在复道穿行,就像行走在天河一样。
可惜没心思欣赏什么夜景,罗诘命两名护卫把偃人搬进密室,边走边问:“与真人有什么差别?”
护卫道:“手脚冰凉,分量倒和真人无异。”
罗诘有些纳罕,“凉的么?刚倒下那阵子分明是暖和的。这偃师到底有多大的神通,能把假人做成十分像。”
“肯定灌了热水。”护卫把人搬上床,照着自己的推测分析了一番,“关节处都有机簧,只要动起来,就能保水温常热。”
罗诘一哂,“你倒不如说机簧里有小灶,人活动,小灶就生火。”边说边谨慎地打量,喃喃自语着,“这些偃人做得天衣无缝,以后要分辨真假,怕是只有掀衣襟看胸口了……”
但毕竟这伪人是照着太师的样子制作的,直勾勾盯着看似乎也是一种冒犯。便取来布帘从头到脚盖起来,嘱咐护卫不许向外宣扬,等一切安顿好,方乘着夜色离开九章府。
城中护军搜查了一整夜,没有任何新发现,闹出的动静却不小。三更天时巷道里还有急来急去的脚步声,到了天光大亮的时候,一切反倒回归寻常了。过完了节要善后,耽误的工期要补上,东西市要照常开放,只有昨天亲眼目睹过变故的人,才能感觉到余波荡漾。
中侯安排留守的两名武侯,此时正撑腰站在陆宅大门前。昨晚天寒地冻,冷得够呛,今早太阳升起来,人浸泡在晨光里,终于感觉脚趾和手指都活过来了。
说起活过来,这陆宅晚上真是过分安静啊。没有人行走,也没有说话的声音,什么洗漱倒水、砍柴做饭,统统没有,要不是见过一大家人齐齐站在院子里的场景,简直要怀疑这宅子是不是个空宅,
高个子的武侯回头张望,试图从门缝里窥见些什么,嘴里嘀咕着:“真是不知礼,明知我们在外面,也不送些热水点心慰劳。”
矮个子背靠砖墙闭着眼,讥嘲他想得美,“人家可姓陆,就凭家主的脾气,没拿冷水泼咱们,已经很不错了。”
话说完,总算听见门内有人活动起来。就像商市的大门掐着时辰打开,挡在外面的巨贾小贩蜂拥入城,这时的陆宅才是鲜活的,像个柴米油盐的鼎食之家。
高个子充满期待,等里面的人醒悟,送口热食出来,矮个子却已经发现了巷口驶来的华辇。慌忙拿手肘顶顶同伴,一人上前迎接,一人回身敲开了陆宅的大门。
大门洞开,可情景出人意料,只有陆空山一个人,不卑不亢站在院子正中央。
车辇上下来的人迈进门槛,只消一眼就看出那是个偃人。即便五官身形长得一模一样,假的就是假的,无非是偃师的另一个炫技之作,放在这里图个热闹好看。
不过这偃人调理得还不错,至少懂得拱手引路。
陆悯提袍上台阶,身后的随从在阶前止住了步子。他独自跟着偃人走进深处,宅邸内别有洞天,前后两厅相连,挑高的屋顶下悬挂几重乌木隔断,落花流水式样的挡板顶天立地竖在两侧,日光透过窗棂,地面的水磨砖完整地倒映出了窗牖的形状。
只是走了一程,并未见到偃师的身影。前面四五丈远的地方摆放着一张荷花藕节方桌,他便不再往前了,驻足道:“费尽心机想见我,人来了,又为何避而不见?”
雕花挡板后,终于缓缓浮现出一个身影,轮廓模糊分不清男女,用低矮的嗓音揶揄:“都说想见太师一面不容易,如今看来,传闻不实。”
陆悯有雅量,也有耐心,并不因这一两句话动怒,退身在一张圈椅里坐了下来,“偃师的见面礼,我收下了,确实巧夺天工,想必废了不少工夫。”
偃师的语调没有起伏,“雕虫小技罢了,蒙太师不弃。要说工夫,敬献太师的东西,值得花两三个月打磨。”
“可惜只说了两句话,就倒地不起了。”他很有些遗憾。
“两句话邀得太师大驾光临,足够了。”
也算开门见山,既然来见这一面,总得弄清对方的目的。陆悯问,“偃师所求是什么?昨日安伞节,满城人心
椿日
惶惶,偃师须得给我一个交代。”
挡板后的人态度很诚恳,“这是我的私心,行走江湖的无名小卒,想引大人物的注意,想在这世道闯出一点名堂,还望太师见谅。至于昨日的偃人,是我的投名状,代我向太师表决心。太师位高权重,却有燃眉之急,这燃眉之急除了我,无人能解,只是不知道,太师是否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偃师嘴上说着,视线穿透薄薄的挡板,清晰落在圈椅里坐着的人身上。
这位当朝太师,实在是个内心强大的体面人,即便已经到了濒死的边缘,你也休想从他脸上发现半点病容和颓态。他的身板笔直,举手投足矜贵又清高,他有超出常人的定力和忍耐力,哪怕说起这等关乎生死的大事,无论他多动容,也绝不会失态,更不会向你展露他的渴求。
但偃师有信心,这红尘中没有真正超脱物外的凡人,他不松口,是因为还没放下他的骄傲。这时候缺一剂猛药推波助澜,便好心地提醒:“太师,你的时间不多了。”
椅中人神色如常,语调里带着几分试探,淡声道:“偃师这话,从何说起啊?”
不承认也没关系,揭开伤疤,露出血肉来就好。
偃师慢悠悠道:“你每日,都在忍受十倍于凌迟的痛,每当夜深人静时,你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身上的骨头一分分一寸寸被捣烂,瘘管里吐出的碎骨让你触目惊心。你已经逐渐控制不了手脚,吸进的气也撑不起胸膛,你知道,用不了多久,就会粉身碎骨而亡了。于是你遍寻名医,但收效甚微,不是那些人医术不精,而是医者只能治病,治不了命──你其实没病,是中了一种名叫‘笛骨’的毒。”
就像算师破解天命,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下,无力遮掩时,也只有听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