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低下头,过了许久,他抬眸,“村子……里的……大家,都……回来。”
蓝樱樱也学过傀儡之术,虽说打造出那么多傀儡对她来说很困难,但她还是咬咬牙答应了,“好。”
她再看向昏迷不醒的人,心中不忍,却只能还是抓着匕首靠近。
“我要……他……当我爹。”
蓝樱樱停住脚步,对上孩童的那双诡异的眼,仿佛也有了理由说服自己不用再造杀孽,犹豫片刻,她最终收回了匕首。
多年以来的共生关系,重阳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能够掌控遍布整个村子的属于幽罗花的能力,他创造了一个很好的幻境。
仿佛所有的人都还没有死,所有的人都还在,他不再是那个害死大家的灾星,在这个世界里,只有被爱的人才能够活下去。
但这一次他一定能够找到爱自己的人,因为他有了爹。
后来,他又有了娘。
他似乎和寻常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当幻境破碎,大家都找回自己,就不会……不会再有人愿意爱他了。
“重阳。”
“重阳。”
“重阳!”
耳边的呼唤却越来越清晰,像是平静的湖面落下了一颗石子,泛起的涟漪越来越大,带来了更多的微不可察的变化。
重阳从困倦中睁开眼,率先见到的是熟悉的人影,他枕在女孩的腿上,天光有些刺眼。
楚禾放心的松了口气,“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楚禾的一侧是方松鹤,他唇角轻弯,嗓音轻柔,“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阿九则是紧挨着楚禾的另一侧,似乎是对于他能够躺在楚禾腿上这件事情很不满,脸上表情不怎么好看。
重阳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流转,他不知道为什么三个大人都多少有些狼狈,却能够感觉到他们眼里对自己的关心。
“娘……”重阳看着楚禾,沙哑的唤出声。
楚禾摸摸他的脸,“好了,现在我们都安全了。”
当阿九把重阳抱出来后,所有的幽罗花像是被拔走了根一样,霎时间失去了活力,瘫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重阳又看向方松鹤,“爹。”
方松鹤习惯性的想应一声,可感觉到了阿九那杀人一样的目光,他不敢应,再与旁边的楚禾对上视线,想起了宋铁牛的事情,他难为情的偏过脸,有些尴尬。
重阳最后看向阿九,“小爹。”
阿九额角一抽。
另一边躺在地上的,则是宋春鸣,他被方松鹤打晕了,否则他现在肯定不会消停,不过现在也没有人把多余的注意力分在他的身上。
楚禾生怕阿九会不高兴的作妖,她赶紧说道:“我总觉得这里还是有些不安全,我们快离开这儿吧。”
方松鹤点头表示同意,他要抱起重阳,却听“哗啦啦”几声,重阳的一只手臂宛若枯木一般碎落,木灰又被风所吹散。
不仅是他的手,他身上的肌肤也是,正在快速的变得松脆,仿佛是在长久的岁月里,他的身体已经风化。
所以,消散已是必然。
第115章 随风而逝(下)
方松鹤不敢再动重阳,“这是怎么回事?”
楚禾同样紧张的看向阿九。
阿九倒是头一次失去了与方松鹤针锋相对的固执,看着目光晦暗的孩童,他道:
“六十年前他本来就死了,意外的与幽罗花融合在一起,花与他彼此互为根系,他才能够活到现在,可他脱离了幽罗花的哺育,所以今日幽罗花才会需要吸收他来活命。”
“他打造出一场这么大的幻境,身体自然撑不住了。”
“我们不救他,他会成为花的养分,我们救了他,他至少还能算个人。”
阿九垂下眼眸,握住了楚禾的手,轻声道:“他连躯壳已经坏了,阿禾,我也没有办法。”
世事就是如此,不能尽如人意的时候,往往比圆满更常见。
楚禾看着枕在腿上的孩子,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柔软的发顶,动作轻柔。
重阳抬起眼,与楚禾的目光撞在了一起,他说:“我不疼。”
她深吸一口气,将涌到喉头的酸涩压下去,握住重阳的手,指尖相触的瞬间,她感觉到了奇异的冷。
“重阳,我们都陪着你呢。”
重阳艰难的扯动唇角,像是一抹笑,“嗯。”
方松鹤声音嘶哑,“是我的错,那一天是我劈开了藤蔓……”
那时,他寻找宋春鸣踪迹来到了梧桐村,却发现宋春鸣失忆了,身边却有一个女子相伴,原来在宋春鸣失忆期间,两人已经结为夫妇。
方松鹤感激好心的姑娘救了宋春鸣,却也直觉不妥,这女子又不知宋春鸣是否有家室,怎能就与宋春鸣成了亲?
更何况宋春鸣也确实是有一个未婚妻,方松鹤有意想把过去的事情告诉宋春鸣,却遭遇到了偷袭,他负伤逃离,不慎跌入了水潭。
本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见到了被囚禁深处的孩童,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要救人。
如果他没有这么做,那么重阳与幽罗花的共生便还在,今天他就不会面临风化消散的结局。
“是我自己,要出来的。”重阳注视着方松鹤,一字一句的说,“我自己,做了,选择。”
因为天生与其他人不同的外貌,重阳从出生起就没有感受到过被爱的滋味。
他的母亲生下他后便身体不好,他的父亲在寻药的途中坠下山崖而亡,还有那么多的村民,他们经历的那些不幸,好像都是因为他的存在。
于是当被母亲赶出家门的那一刻,就连他也是这么想的。
他无处可去,只能蹲在村头的那棵榕树下蜷缩着,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有外来客进了村子。
那一头白发的年轻男性有着妖冶的面容,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外貌具有相似性,他看向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的孩子,忽然一笑,拿出了一块方糖放进孩子手里。
“你愿意跟着我走吗?”
重阳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人会对他笑得那么好看,也从来不会有人给他糖吃。
他的吃食永远都是馊的、臭的,他便以为天底下所有的吃食都是这样的,所以哪怕再难吃的东西进了他的嘴,他也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那块糖的味道如何,时间太久远,他已经不记得了,只是还记得味道怪怪的。
他以为有人要自己了,紧紧的跟在白发男人身后,却只是踏入了另一个深渊。
当他的身体让那个人看不到价值后,他又一次被抛弃,就成了必然的结局。
重阳的记忆里,多是命运的苛待,唯一能够让他留下温情和快乐的回忆,竟是在六十年后,与意外踏进村子里的三个异乡客紧密相连。
他不懂什么是非,也没有人教过他要如何当一个懂事的好孩子,他只是想要有人爱自己,想要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有个温暖的家庭。
这个家里有他,有温柔的父亲,也有会疼爱他的母亲。
但也许是因为他强行想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才会要收了他。
但他不觉得后悔。
那个人说过,人总是要做选择的,至于选择后的局面是好是坏,那都是做选择的人该承担的果。
现在是他承担果的时候,所以他不应该后悔。
重阳看着眼前的三人,“对……不起。”
方松鹤道:“今时今日,不是你的过错。”
楚禾道:“没有人会怪你。”
重阳的视线轻动,看向了素来不喜欢自己的阿九。
阿九不语。
他们也有着相似的外貌,或许某种意义上也有着相似。
对于没有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总会想要不择手段的的夺取,只不过重阳更多的是不幸,而阿九却比他们幸运了一些。
影随风如此,易莫离如此,现在的重阳也是如此。
重阳还在看着他,破碎的目光里透露出了隐藏的希冀。
阿九终于开口,“从头到尾,你都没得选。”
重阳的命运因为有心人的插手而扭曲,他还未被父母培养出正确的三观,便已经染上了偏执的底色,而刚刚好,他又缺少了那么一些幸运,于是,他的悲剧就成了注定的模样。
所以,他也不怪他。
没有人怪自己。
重阳半张脸已然松脆,风一吹便碎,他却在最后的时刻,花了仅剩的一点力气挤出了并不完整的笑容。
“我好像……看见,爹和娘……他们……来接我……”
“还有……村子里……大家……”
“他们……都对我……笑……”
“我可以……去吗?”
方松鹤缓缓道:“去吧。”
楚禾眼底的雾气已被压下去,只望着重阳,“我们都看着你呢,路上别害怕,而且……而且有阿九在呢,如果那些人再欺负你,他一定会把那些人从坟墓里挖出来好好教训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