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韩瑶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么?
她出现在人前也有一个好处,就是能让他把曾经一些事毫无负担地推到她身上,毕竟他们现在是两个不同的人。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甚至带上了不少污蔑字眼。桓玉恍若未闻道:“那可能便是我连同身边人全都看错了罢。”
在金陵,她的身边人自然只有谢衍。
韩曜的面色有一瞬间的变化,桓玉退后一步道:“那便不打扰九郎办案了。”
顿了顿,又略微提起些嗓音道:“涉及科举和杨氏,事关重大,九郎可千万要看好这个人,别让他在牢里畏罪自杀了——毕竟学子无数,都等着他当面给个交代呢。”
所以你最好别在牢中让他“畏罪自杀”。
周围响起些学生的附和,“桓娘子说得对……”“这样看来桓娘子挺明理的,应当和那个杨氏余孽没什么……”
柳潜听出了她话中的隐意,心头微涩,克制着在被押走时不去看他这位先生。不管他是不是杨家人,此时都不该和她扯上干系。
桓玉也没有看柳潜,面色如常地挽上了韩瑶的手臂说要回府庆贺,却在登上马车后瞬间变了脸色,在俞翊等人疑惑又担忧的目光中焦急唤道:“小曹!”
马车壁上传来回应的敲击,她飞快道:“我待会儿从府中进宫,你先去请人盯着韩曜,再找些人盯着韩家,看韩曜有没有从府中带走人,或是韩家最近有没有逃奴和意外死去的人……快去!”
韩曜定然不想让芸娘暴露在人前,那就有人可以证明他去过金陵。
若芸娘真的出身杨氏,那她定然也知晓攀上韩曜回到长安有多大的风险。比起她心悦韩曜,她更愿意相信是当初杨家那件事和韩家也有什么牵扯,芸娘设法留在韩曜身边是为了查探什么。
这样回了府,却见门前的两个小厮在窃窃私语。俞翊停住步子问道:“怎么了?”
小厮忙道:“方才放榜,街上人来人往,有个娘子不慎撞到了咱们府的石狮子上……明明那石狮子那么显眼。奴才还以为她要讹银子,谁料她看了一眼府门的牌匾就走了。”
桓玉突然想起在与柳潜交谈时那道一直放在他们身上的目光,心中一动。
石狮子一侧留下了一点小小的,难以察觉的污痕,像是胭脂,又像是血迹。
两个扇状痕迹交叠,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飞向东南小巷旁。
在金陵时,她最爱听芸娘的庄周梦蝶。
深深呼出一口气,她低声道:“我带阿婵出去一趟。”
而大理寺中,押送柳潜回去的韩曜很快换了身不起眼的常服,做了些遮掩甩开了人,漫不经心地走向桓府的方向。
那个芸娘有几分本事,他的人竟怎么也找不到。不过不管她是不是柳潜的姐姐,此时都走投无路,人在走投无路时总会去求助愿意帮自己的人。
譬如什么阿猫阿狗都愿帮上一把的桓玉。
而他,只要尽信跟着,坐收渔翁之利好了。
御书房中,许多朝臣在掰扯几年前杨家的旧事。
谢衍被吵得头痛。
桌案上摆着那块写满了字的绢帛,是几年前长安的旧样式,像是从衣衫上撕下来的。绢帛夹层内还缝着一封信,其上有着杨氏的印章。
货真价实的证据。
恍惚又回到杨氏灭门那日,他站在尸山血海中,总觉得周围还有两道微小的、颤抖着的呼吸声。
是不是还有人在?他是不是应当命人再搜寻一遍?
正想下令之时慧觉颤颤巍巍走了过来,悲哀地问他:“……这些人,真的全都该死么?”
的确不是全都该死,至少一些后宅女眷和不知情的小辈不该死。可他需要尽快用鲜血威慑其余蠢蠢欲动的士族,也要顺势推动后续有损士族的科考入仕之法。
就像普度寺的和尚有一部分也罪不至死,但他们也必须要死。道士炼丹炼散荼毒百姓太久,他要用佛门打压他们,也要用足够有力的手段震慑佛门不要步那些道士的后尘,也要让他们全都意识到,神也好佛也罢,都必须在官府在律法之下,不能站到百姓头上。
他们的死,是要让整个大成更快走上更正确的路。
他知晓他们罪不至死,可他们必须要死。慧觉斥责他满身杀孽不知悔改,却不知他同样被折磨着,仿佛耳边时刻都有厉鬼哭嚎。
所有死去的人都是他的臣民,他对他们有所亏欠。
有时痛苦久了,他会怀疑自己做得到底对不对。可他已经走在这条路上,他不能回头,回头是更大的折磨。
他竭力维持着平静,以理所当然的姿态对慧觉说着自己已经在普度寺说过的话,然后带着一身血气离开。
臣子们说着此事对天下学子的不公,对皇室威严的亵渎与蔑视以及其余种种他已经听了数遍的话,身份确定之后,这个柳潜必须要杀。
像杀以往那些人一样,即便他此时可能仍不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开始无法克制地思念起他的掌珠。
她那样看重人命,却还是温柔又坚定地告诉他他做的一切都没有错。她让他得到了久违的解脱,他甘愿日后做她的屠刀,让她毫无顾虑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当这屠刀要落到她认识的、青睐的、甚至认为罪不至死的人身上时,她还会认为他没有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