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们沉声应是。
弓弦将手勒出了深深印痕,他屏住呼吸看着桓玉与韩曜一行人慢慢靠近。挡在韩曜身前的几名暗卫闪出了一条供太傅走出的缝隙,韩曜将手中刀移开,而太傅上前一步。
谢衍森然道:“放箭!”
那一瞬韩曜抬眼再次望向城墙之上,看到了玄铁箭头的森冷寒光。他面色骤变,猛地撤下腰间被暗扣固定着的木盒喝到:“你不要骨灰了么?!”
对箭矢毫无所觉的裴太傅下意识回头,看到韩曜似要单手打开那木盒将骨灰扬散,竟倾身劈手去夺!
那是他留下要与自己合葬的一小捧骨灰。
一瞬之间他竟牢牢挡在了韩曜身前。城楼之上谢衍面上登时失去血色,恍惚又看到十余年前他挥剑欲斩卫恒,而卫恒微微侧身让他亲手杀了想要救下谢清的谢衡。
那之后他再未用过剑。
不——
千钧一发之际桓玉猛地扑向太傅,而韩曜也被他抢夺木盒时迸发的力道逼得微微后仰,在桓玉一扑之下竟倒了下去。几人摔倒在一起,来自谢衍的那支箭嗡然没入他们身侧土地。
前侧死士挥刀斩向其余几支箭羽之时,数名金羽卫突然从包围得越来越紧密的将士身后出现,鬼魅般击向其余死士并制住了被压住的韩曜。城楼之上谢衍冷汗淋漓,终于松了一口气,而太傅也已将那木盒抱在了怀中。
得救了!
桓玉顷刻间落下泪来,却又克制不住对太傅露出一个笑脸,搀起他道:“我们回去……太傅,我们回去……”
裴太傅颤声道:“傻孩子,傻孩子……”
他的手仍牢牢抱着那个骨灰盒,想要在桓玉搀扶下迈出脚步。
可为什么……为什么动不了了?
裴太傅刹那间明白了什么,看向手中骨灰盒。干皱的手指上隐隐翻出青黑,似乎是触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夺回骨灰的狂喜渐渐被压下,他体会到了四肢百骸中如万虫啃噬般的痛。
他察觉到只要自己一动,毒便会蔓延得更快,此时不动还能说上几句话。
是了,韩曜那么轻易答应换掌珠过来,定是已经确信他活不成了,才想再多拉一个掌珠下地狱。
不由得哑然开口:“……掌珠。”
她似乎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驻足唤她,只轻声应了声,微微侧首对上他的目光。秋水般的眼眸中蕴了点点泪光,却晶亮无比,有着再明显不过的喜色。
即便当初入朝为官,她都没有这样高兴过,她一向是个从容又淡然的孩子,有时甚至显得疏离。
心中忽觉怆然,裴太傅费力对她挤出一个笑,看着她有些不解地回以一笑,突然扬声道:“阿衍!”
方行至城墙想要走石梯下来的谢衍一瞬之间似乎猜到了什么,目光一瞬之间扫到了人群中的太医令,竟拎着他直接跃下了城墙!
城墙之上百官愕然道:“圣上!”
于是太傅面对着城墙之上的百官和不顾礼法仓惶过来的谢衍道:“今日之事,是因士族而起!”
“你曾困惑为何谢清后要将谢家同曾经的陈郡谢氏扯上干系,又是为何仍要重用士族,皆是因为他娶了裴家的女儿!裴家卓然于士族,可仍旧是士族,同韩氏之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没有你这样的魄力,他不敢对士族下手!”
“可这百余年的脓疮早该剃了,官员应选真正有才又为民之人,土地本该是百姓的土地,这些都不该是士族的,你做的很好!”
已到太傅身前的谢衍一眼便看出他身上是某种无解的剧毒,可还是对太医令道:“快解毒……”
太医令“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却是对着太傅的方向,悲泣道:“太傅……”
桓玉手身子止不住的颤抖,救出太傅的狂喜转瞬之间化为被命运嘲弄的悲痛,心口似乎又弥漫起了痛意,眼前阵阵昏暗,可她不能倒下。
谢衍已经转身去逼问被折断了四肢制住的韩曜了。桓玉听着太傅对百官以及车辇刚到此处的裴太后道:“无论是韩氏之流还是裴氏,都不该再留存了!其余士族也不应再违抗君命,若还想作乱,便别再认我这个先生!”
“我裴昇活得还算明白,不奉有疑之人为君,不举无能之辈为臣。”他用最后的力气对百官道,“你们若再为难我的阿衍和掌珠,也不要再认我做先生。”
官员与百姓间多的是他的学生,这世间还是尊师重道,若再有人为难,自会有更多之人阻拦。
毕竟百官与禁军皆在,这话应当会传遍天下。
这是他能为这两个孩子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已经站不稳了,桓玉半扶着他渐渐歪倒在地上,悲泣道:“太傅……”
不远处的谢衍不再看满脸是血还满脸嘲弄笑意的韩曜,颓然跪倒在他身侧,喃喃唤道:“舅父……”
裴太傅的声音已微不可闻。
“把我的骨灰和……和访晴……和访晴一起洒在……洒在随君渡……”
三十多年前在那里,满身脏污瘦瘦小小的秦访晴问他:“裴郎君,我能随你渡江去北地么?”
八年前在那里,掌珠头一次听到这段旧事,目光黯然地同他道,“我曾听过一曲歌谣,‘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长随君,君入楚山里,云亦随君度湘水……’”
两年前他看着满身凉意的阿衍和掌珠回来,问他们:“背着我这个老头子出去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