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下的芸娘有些错愕,随后低声道:“娘子快走。”桓玉满头雾水地走了,随后听到重物落水的声响和芸娘凄厉的大喊:“快来人啊!有歹人欲抢夺财物将二爷打晕了!”
这样一来一往,她们便有了交情,桓玉也知晓了芸娘和柳潜是早年走散的姐弟,只是她不幸被卖,而弟弟却幸运许多,能在爹娘故人的帮助下继续读书。
芸娘不似其他青楼女子,已在金陵有了自己的小院,往来间也多是文人富户,甚至有人家设宴时会重金请她弹上一曲。在“救下”被歹人打晕的谢二爷后,金陵唯一一个喜欢为难她的人也没了。
桓玉甚至问过是否需要她帮忙脱籍,可芸娘面色却有些哀恸,似乎不愿再说的样子。
她便没有再问过。
到那处小院时,芸娘刚送完客,脸上还带着那种声色过后异常倦怠的冷然。不过倦怠在看到桓玉的那一瞬尽数褪去:“玉娘子!”
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探出,似乎想要为她理一理鬓角被风吹散的发,可最终还是略带畏惧般放了下去。芸娘细细打量了她一番,似乎在看她是否瘦了,随后笑道:“我在成衣铺子里瞧见这烟青色明光缎的襦裙便觉得衬你,没想到上了身却比我想的更好看。”
天上的谪仙也不过如此了。
桓玉仿若没有看到她的避让,含笑牵起她的手:“柳潜让我来看看你。”
掌中的指尖有些轻微的颤动,芸娘垂下眸:“我好得很……娘子记得叮嘱他好好读书。”
“他明年定能高中。”桓玉同芸娘并肩走向内室,“你信不信我?”
“自然是信的。”芸娘的眼里有种面对他人时不曾有过的温柔,“你说什么我都信。”
红泥小火炉中炭火未熄,芸娘净手煮上一壶上好的西湖龙井,随后如往常一般拨起琴弦,为桓玉弹一曲庄周梦蝶。
袅袅茶烟氤氲了两人眉眼,桓玉听出她生涩了许多的琴技,只是静静听着,没曾想曲罢却是她先开了口。
“这些时日一直练为常家老爷子贺寿的曲子,”芸娘苦笑道,“没想到最拿手的曲子却生疏了许多。”
常家?桓玉偏头问道:“可是那个靠养珍珠起家,凭河运海运立足的明州常氏?”
看来寿宴操办得颇为隆重,竟然都来金陵请了芸娘。
芸娘道:“就是那个常氏。倘若您再晚来两日,我便要动身去明州了。”
这话竟带上了些小女儿家的埋怨。桓玉一时失笑:“我要在金陵待到冬月,总会来看你的。”
小娘子的体己话似乎怎么也说不够,待到茶都饮尽之时,桓玉听到了窗外淅淅沥沥的落雨声。芸娘看出她的失神,问道:“你是要走了么?”
桓玉颔首道:“来金陵已有数日,这还是头一次撞见雨天。”
芸娘自知留不住她,只为她拿了把伞。待到桓玉踏出门的那一刻,她又喊了声“阿玉”,随后拿了件披风过来。
“天冷了,你要记得添衣。”她将桓玉颈下的衣带系好,垂下的眼睫像振翅欲飞的蝶翼。
桓玉道:“此去明州,你也要多珍重。”
来往的车马行人都纷纷寻一个避雨的去处,生怕沾上这秋雨便惹来一场风寒。偌大的街道,竟只剩了桓玉一个踽踽独行的人。
水色织成了一层薄薄的雾,将天际都模糊。远处群山隐在云中,自身的依稀秋色便看不分明。
恍惚又是二十岁生日那天,她和妈妈撑着伞去普度寺拜佛,走过有些年头的石板路,所有细碎声响都温柔。
另一个世界的金陵是她的故乡,这一个金陵又是哪儿?
这一个与故乡毫无相似之处的金陵,又是哪儿?
倘若这真是一个梦,那你真的会将故乡都扭曲成自己不认识的模样,数次来金陵都寻找不到家和爸爸妈妈的影子吗?
既不是梦,这一段注定超不过二十年的逆旅,又何时才是归期?
当死亡真正到来之时,你真的能抛下这个世界的阿爹阿娘吗?你真能再次见到另一个世界的爸爸妈妈吗?
平日里那种行到水穷坐看云起的淡然薄如蝉翼,被一场雨尽数剥去了。思念将她缠绕成茧,她曾以为自己是梦蝶的庄周,如今才发现自己是这如梦世界里格格不入终会醒来的那只蝴蝶。
快到中秋了。
在每年都会来金陵后,她就再也没有和阿爹阿娘一起过中秋。其实和他们一起时也过不安生,她总是会克制不住地在他们身上追寻另一个世界父母的身影。
这对他们都不公平。
在这个世界,她还是一个人最好。
……还是一个人最好。
茶楼之上,谢衍正端坐在窗边的桌案旁,面色冷淡地听对面的金陵刺史奏报。贺刺史仍不知他真实身份,只以为这位太过孤寒的大人是金羽卫的指挥,额头上冷汗涔涔。
“两年前苏州李刺史亲自拿了圣旨给我,说金陵人少,为保均田之制试行无碍,从其余各州、尤其是苏州迁一些户籍来金陵……那些人原本也是几十年前从金陵流亡到其余州郡的,也很愿意回到金陵来……”
这便是他察觉到的异样之处了。
金陵数十年前被大同教屠戮最重,在灭国之时那疯了的前朝末帝又放了一把火想让留在金陵的百姓和他一道殉国。即便吏治再清明,也不该如同当下这般繁华,甚至人口有赶超周围诸州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