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着水爬完石阶的小沙弥在看到了他们,错愕片刻后快步走进寺内,随后走出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僧。
在看清那老僧的一瞬,谢衍陡然升起一股被命运嘲弄的荒谬之感。
那是慧觉。
曾经被他捧上国师之位,又在他灭佛之后离开长安的得道高僧。
慧觉身着粗布僧袍,身形瘦削,面容却是难言的沉静平和,让见到他的人都忍不住生出虔诚敬畏之心。他合掌俯身,对着桓玉行下一礼。
“阿弥陀佛。”
桓玉同样回以一礼。怔然过后她的面色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只是嗓音带着种一触即散的渺然:“我能否去寺中礼佛?”
慧觉道:“恭候多时了。”
这几个字让桓玉再次颤抖起来。诸多疑惑似乎能在今日迎刃而解,她义务反顾地踩上了第一道石阶。
而在她身后,想要跟上去的谢衍被一只枯瘦却坚定的手拦住了。
“数年前贫僧曾言,倘若你执迷不悟,那便莫要再踏入任何一座寺庙。”慧觉对谢衍道,“还请施主止步。”
“执迷不悟的是你,而非我。”谢衍冷冷道,“我行我道,天下去得。你又有什么资格阻拦?”
慧觉眼中泛起一股浓重的哀叹之色。他并未多言,只是看向石阶之上的桓玉。
她面对着他们,目光却没有落到任何一个人身上。谢衍的心渐渐冷了下去,出声唤道:“掌珠。”
茫然涣散的目光似乎清明了起来。
“你的父母兄长还在长安,舅父和小七也在金陵等你回去。”谢衍凝目盯视着桓玉,似乎在判断她有没有因这些话动容,“你会回来的,对不对?”
是,有很多人在等她。
可是……可是另一个世界,同样有人在等她。
她不知道自己是已经死去还是仍在酣眠,不知道故乡是过去了十七载还是一瞬间,她只知道自己很想很想再见爸爸妈妈一面。
他们只有她一个孩子——在她知道自己注定活不长时,她曾经劝过他们趁着年轻再生一个孩子,可他们只是抱着她说只要她一个。
因此在这个世界知晓还有一个兄长时,她格外喜悦。
至少在她离开后,还会有人慰藉他们。
可她又清楚地明白阿爹阿娘以及太傅他们有多在乎她。
桓玉感觉自己被撕成了两半,无措将她淹没,她的声音再次颤抖起来:“……我不知道。”
可在谢衍耳中,这话却坐实了她想要离开的猜测。冰冷的寒意从骨缝中透出,他想,有什么比她的家人更重要?
明明中秋时,她那样想家……
某种吊诡的猜测从心中升起。
倘若她思念的家乡并不在长安呢?
倘若还有其余他不知晓的,更惹她惦念的人呢?
透过那些总让她心生悲悯的众生,她又是在看谁?
这一瞬谢衍突然知晓自己跟上去也是徒劳。翻涌的思绪将他打入深渊,他仍旧注视着桓玉,缓缓道:“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掌珠,你是好孩子。”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你不会让我等太久的,是不是?”
这次桓玉没有回答。
石阶湿冷,她一步步走得极慢,恍惚间觉得自己正揽着妈妈的臂弯。她们垂首一起轻声数着石板,一,二,三。
一百零八层石阶,一百零八种烦恼,一百零八道法门。
熟悉的砖瓦,熟悉的院落,金刚怒目菩萨低眉都是记忆中的模样。妈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她跪了下去,同时泪珠滚下来。
寺院木门关闭的那一刹,谢衍感觉刚窥见天光不久的心中某处也被合上了。
已经办完事的何穆循着记号找了过来,正疑惑为何只有圣上一人时听到他问:“当初让你们查掌珠的药和功法,查出什么没有?”
这些时日诸事繁多,何穆险些忘记此事,此时忙道:“玉娘子的药与功法俱是当年的慧明和尚给的。药并无异样,功法……您也知晓他一向不许人以纸笔记录,是以无从查起。”
毕竟圣上的奇门遁甲之术便师从慧明,应当知晓他的诸多怪癖。
慧觉的同门师弟,慧明。
密林中那奇诡庞大的阵法与常家那故弄玄虚的小计俩有天壤之别,一看便是慧明的手笔。倘若在他之后慧明并未传授他人奇门遁甲之术,那能解开那大阵的不会再有第三人。
不,是不会再有第二人……若没记错,慧明早已圆寂了。
若是几个时辰前没有满足她那一点好奇的心思……
命运的嘲弄压得谢衍喘不过气,他闭了闭眼,疲惫道:“你先回去。”
“若明日午时我还未归,便带人来将此处夷平。”
檀香袅袅,木鱼声声。
肃穆佛像面前,桓玉的身姿显得伶仃又单薄。在慧觉慈悲的注视下,她开口道:“我有诸多疑惑,还请法师指点一二。”
慧觉道:“施主请言。”
先前慧觉的“恭候多时”让桓玉知晓他并非一无所知,于是她也并未赘述,问道:“我为何会有如此际遇?”
她并不相信自己当初在佛前那几句乞求便能换来如此结果,否则这世上应当尽是圆满之人。即便这世上真有神佛,也不会因为一个并非信徒之人的随口乞求便降下垂怜。
“世间种种,不过是缘法纠缠生出的诸多因果。”慧觉道,“施主的际遇是果,那因自然是缘法牵扯,有人为您求得此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