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十太后》作者:淮上【完结】
文案:
本文刊载于《飞魔幻》2011.12B。
【正文】
太子宁渊十四岁时,第一次见到自己年轻的后母,本朝的继后苏寂。
那一年苏寂不满双十,穿一身暗纹繁复、宽袍广袖的白裙,从御花园的白玉拱桥上走过。风拂起她丝绸般的乌发和水莲般盛开的裙裾,整座御花园的人都拜伏在地,没人敢抬头偷看一眼,甚至发出半点声音。
只有太子宁渊突兀地站着,手里拎着风筝,直直打量那个迎面而来的女子,目光里带着一点点好奇,以及浓重的敌意。
景毅帝的原配,太子宁渊的生母张皇后已经逝世五年,这五年里朝野上下的大臣都成为了太子党,唯独宰相苏文武,公开不满太子已久。
而这位苏皇后,便是出身苏府的长房嫡女。
年轻的继后和已经长大成人的太子,天生就是不死不休的敌人。
苏寂走下白玉拱桥,轻轻一抬手,将宫婢们挡在几步以外,独自一人走到宁渊面前,微笑着问:“太子好?”
她其实不是那么倾国倾城的美人,严格说来,她也只是长得标致些,顺眼些,甚至不如宫中如花似玉、豆蔻年华的婢女。
然而她这样注视你的时候,深水一般波澜不惊的眼底倒映着你的影子,你甚至会产生一种即将溺死在里边的错觉。
宁渊别开眼睛,僵硬道:“儿臣很好,儿臣正要去给皇后请安。”
苏寂淡淡地笑着,目光在宁渊手里的风筝一掠而过。
她什么也没有说,苏寂却突然有种托词被揭穿的无地自容,他甚至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
苏寂道:“天气凉了,太子注意身体呀。”
宁渊绷着脸不答言。
苏寂也不在乎,施施然坐在石凳上,缓缓摊开手里的画帧。那是朝臣们进献上来的秀女图,宁渊今年虚岁十五了,最迟后年,就该大婚了。
“你父皇虽有几个中意的人选,但婚姻毕竟是一生大事,总归不好真的盲婚哑嫁。这三位分别是镇国公家的孙女、阳泰公主驸马家的内侄、太史令家的嫡小姐,太子不妨看看,哪一位比较合心?”
画上的闺秀个个明艳娇人,宁渊低头看着,突然哼笑:“皇后在家拖到年近二十还能嫁与父皇,女子尚且如此,本太子为何现在就开始着急?”
御花园里空气一紧。
苏寂微微笑道:“陛下赐本宫皇后之位,想必看中的是本宫的德行,而不在意本宫的年龄。”
宁渊霍然起身,大笑:“既然皇后德行出众,那太子妃就按皇后这样的来找就行了!”
御花园里一片死寂,人人噤若寒蝉,不敢做声。只有宁渊放肆的笑意久久回荡,显得越发刺耳。
苏寂合上画帧,突然抬手轻轻抚过太子的脸颊。
她的手冰凉却柔软,仿佛裹挟着清淡的芬芳,那瞬间的碰触让宁渊突然打了个寒战。
“太子还是个孩子呢……”
她的声音听起来在笑,又仿佛带着叹息。宁渊僵在那里,只见她转过身,稳步离开了。
风吹起她的轻裘缓带,有那么一刹那,宁渊甚至觉得丝绸衣带拂过了自己的脸。但是当他定睛一看的时候,苏寂的身影已经完全隐没在深深的枫林中了。
太子的日子突然变得非常艰难。
宁渊素来不喜念书,以往景毅帝忙于政事,疏于管教;除了景毅帝,后宫妃嫔又没哪个敢去管教太子。
而现在出来一位苏皇后,正是管教太子的最好人选。
太子在上书房玩蛐蛐儿,太傅便打陪读出气;噼里啪啦一顿板子还没打完,皇后突然凤驾亲临,问太傅:“太子上课不专心,为何要打陪读?是不是打了陪读,太子就能专心念书了?”
太傅嗫嚅不敢说话,满书房的皇子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只恨自己不是空气。
苏寂猛地一拍桌:“来人,请家法!”
太子宁渊悚然大惊,一句“你敢打我”还没出口,就被皇后身边的侍卫一把架起,转眼间板子狠狠打到了身上。
身上的疼痛比不上满心的耻辱,宁渊勉强抬头,满眼血红,只看见苏寂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眼神冰凉得如同寒玉。
她虽然不够倾国倾城,仿佛有种慑人的魅力,让人看了心折。
“如果上书房没人敢管教太子,以后太子便跟本宫念书。”苏寂临走时下了懿旨,一字一句仿佛利刀,将宁渊脆弱的自尊割得支离破碎:“太子若再不学无术,那便打死为止。”
满书房一片死寂。
从那天开始,太子宁渊每晚去皇后宫中念书,这成了后宫中公开的惯例。皇后在家做小姐时便是名满京城的才女,她教学极为严苛,太子稍有懈怠,轻则挨骂重则罚跪,动辄还要去太庙跪祖宗灵牌。宁渊生下来十几年,从没吃过这样的苦头。
“太子的学问真是越发精进了!”满宫里的人都这样称赞。
景毅帝也很高兴,亲自考校了宁渊的答辩,考完之后揽着苏寂笑叹:“皇后与太子真是母慈子孝,朕心甚悦!”
苏寂微微笑着,目光淡淡地扫过宁渊。
宁渊的手指在袖子里深深掐进掌心,用力得几乎要流血,脸上还得装出孺慕之情:“母后教导之恩,宁渊永生不敢忘!”
——永生不敢忘!
你给我的羞辱和鞭笞,我怎么敢忘?!
皇帝更加高兴,连声道:“皇后快来,朕今日闲来无事,临摹了吴道子的神仙一幅。皇后最擅书画,快与朕品评一番!”
苏寂顺从地俯身下去看画卷,半晌道:“皇上还是要以朝廷大事为要啊。”
景毅帝兴致勃勃,闻言不假思索:“奏章有皇后代朕批阅,朕有什么好担心的?”
宁渊抬起头,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苏寂素白的侧脸,长长的眼睫覆盖下来,似乎有点焦虑,又有点叹息的意味。
也许是灯火飘忽,夜色太深;那一瞬间这个清瘦的女人,竟让太子看得恍惚了。
南国的冬天短暂,入春后不久,太子妃预备人选定了。
一个是苏皇后的娘家外甥女越氏,一个是镇国公家的孙女章氏。
两女都被接入宫中由嬷嬷教养,等来年再选出一位定为正妃。
苏寂在家时便和姐妹关系极好,对外甥女越氏也是疼爱的,隔三差五便宣来说话。太子见过几次,只觉得这小姑娘长得颇像苏寂,却又明艳美丽很多。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眉眼间少了苏寂的一些东西。看上去,反不如苏寂顺眼。
越氏和章氏在宫中同进同出,俨然一副姐妹模样。然而进宫不到半年,章氏突然染了风寒。越氏赶去探望,第二天竟也被传染了,很快便病势汹汹。
皇后紧急遣人医治,然而还没过几天,章氏病愈,越氏却一病不起,药石无医。
“承蒙娘娘恩情,是我命中没福……”病榻上越氏脸色青黑,只紧紧拉着苏寂的手,片刻突然无力地松开了。
苏寂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太子侍立在旁,突然只见皇后手背上滑过一滴水,震惊地抬头,发现苏寂脸颊上满是泪水。
她哭起来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是无声地痉挛着,仿佛一幕惨烈的哑剧。
宁渊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这个削瘦的女子,然而刚沾上衣角,她便猝然转过身,大步走出门外。
章氏正跪在门边梨花带雨:“妹妹你怎么就走了呢?你好心来探姐姐的病,姐姐病好了,你倒是走了!你让姐姐情何以堪,你不怪姐姐吗?你不怪姐姐吗……”
苏寂的脚步顿了顿,淡淡道:“章氏请起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原不该怪你。”
“娘娘——”章氏盈盈起身,素手遮面,嘴角却抿起一点艳丽的笑意。
越氏病死,太子妃便定下了章氏。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景毅帝日日沉溺于花鸟书画,政事完全扔给了皇后。朝廷里也有大臣反对,然而反对的声音要么被皇帝强行忽略,要么就被皇后暗下处理了。
太子宁渊年满十六,正是可以上朝的年纪,权力却几乎被皇后架空。
他还是每天去皇后宫中念书,只不过早已停了四书五经,改成阅读皇后批过的奏章。苏寂有时也会询问他的意见,宁渊怕自己锋芒太过引她猜忌,每每便胡诌瞎扯一番,作出一副无心奏章的样子。
苏寂只是冷冷看着,似乎早已看破,却也不揭穿。
她的目光让宁渊如芒在背,甚至每晚从梦中惊醒,冷汗淋漓。
后宫中微妙的平衡一直持续到这一年末,初雪刚降的时候,景毅帝病倒了。
景毅帝正当盛年,却长期沉溺于酒色诗书,身体早就被掏空了。可能是天气反复的原因,他病情很快越来越重,很快便沉疴不起。
御医一个接一个来看过,每个都沉默叹息,摇头不语。胆小点的直接跪地告饶,怎么逼都不敢说病情,只敢求:“皇后娘娘饶命!太子殿下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