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小兰咬着手指,陷入了痛苦的纠结。
……
闻慈不知道自己被闻小兰看见了。
她随大流回到工农兵报,报社借给他们一个会议室,座位不够,大多数人都是站着的,而最前面的火画师在桌前整理着几十张画纸,一张张看过,分作几堆。
马馆长问:“这个讨论怎么不放到明天?”现在都快五点了,等讨论完得什么时候?
“趁热打铁,等明天再讨论情绪就淡了,”火画师说着,已经挑出了单独的几张画纸,把它们一一摊开在桌子上,“这是今天最好的几幅作品,大家传阅一下。”
马馆长不太高兴,为火画师说话时没抬头,也为这些画不是自己挑出来的。
他道:“火画师眼光倒好,这都是哪几个画师画的?都站出来让我看看。”
闻慈很擅长体察人的情绪,此时就发现,马馆长阴阳怪气的。
火画师显然也听出来了,不冷不热道:“毕竟这些画我看了好几遍,当然挑得出来,要是不仔细研究一番,怎么有资格挑挑拣拣呢?”
绵里藏针。
马馆长的脸色有些难看,但火画师没有看他,抬头对大家道:“写生看功底,大家的底子我现在基本都清楚了,白华章,闻慈,于素红,你们仨都很不错,很全面,像是系统学过的,还有苏林,他的画法和大家不太一样,可参考性不大高,但值得鉴赏。”
四幅画纸在大家手里传阅,时不时就爆出一声惊呼。
“真好看!”
“画得跟真人一样,真像!”
“这眼睛跟会说话似的……”
显然,这四幅挑选出来的画是让大家心服口服的。
再一看被火画师点出来的四个人,嚯,也够眼熟,不正是画完后指点大家的那几个吗?
大家来这儿还没自我介绍过,彼此之间大多不认识,立刻有人问几个同志分别是谁。
于素红微微一笑,“第二电影院美工,于素红。”
白华章颔首,道:“工农兵报画师,白华章。”
闻慈眨眨眼,笑盈盈道:“我是闻慈,第一电影院美工。”
苏林被这么多人盯着,有点结巴,“我,我是苏林,和闻慈一个单位的。”
“嘶”,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美工不是电影院这个月新招的吗?这是卧虎藏龙啊!”
四个画得好的,三个美工!
火画师也觉得有点巧,至于马馆长,他是单纯的酸。
他哼笑道:“说起来,小于还是从我们美术馆出去的呢,这才多少日子,就为电影院争光了?”说着,目光在几人眼里挑挑拣拣,觉得也就苏林顺眼点——同为男的。
他于是指着苏林道:“还是这个男同志的画最和我心意,大家觉得呢?”
火画师不知道马馆长的想法,苏林画得的确有灵气,但要说最精确最美观,还得是闻慈。
她就跟写生过千万次一样,这种精准,甚至连她的徒弟白华章都比不过。
火画师摘出苏林那张画,贴在墙上,“马馆长,您来给大家讲?”
马馆长一噎,他有多少本事自己知道,这几年才当上美术馆馆长,官场搞得明白,但这些乱七八糟的画搞不明白,今天在美术馆那些介绍,都是这两天现背的。
这要是真张嘴,还不得几句就露馅了?
他拉了把椅子坐下来,哼哼哧哧道:“报社是你的主场,还是火画师来讲吧。”
“我也不打算讲,”火画师说着,在别人讶异的眼神里把剩下三幅画也贴了上去,扫了一圈,最后挑中闻慈——她指点别人时最从容,一看就知嘴皮子利索。
“闻慈,你先来。”
闻慈一愣,刚混了把椅子坐下,眼下不得不又站了起来。
讲就讲,穿着棉袄太笨重,反正有暖气,她就脱了棉袄,又撸起里面毛衣的袖子,轻身上阵,走到自己那张画纸旁边,清了清嗓子。
“大家看,我这副画选的是一位很年轻的女工,皮肤光滑,没有皱纹,所以线条非常轻松顺滑,我坐在她的右前方位置,所以构图时,大家可以看出我的视角……”
闻慈侃侃而谈,说了十几分钟不打一个磕绊,但话里干货满满。
她从线条谈到构图,从构图谈到比例,又从比例谈到光影……用词非常之生动易懂——没法用太多专业词汇,这不是目前的她能接触到的,容易露馅,而且也没必要。
给人讲解嘛,让大家听懂是最重要的。
第69章
闻慈学过最前沿的艺术理论、接触过最顶尖的老师,哪怕火画师听着,都觉得耳目一新。
“咱们这回用的是铅笔素描,主要就靠线条,疏密虚实、强弱松紧,这些东西都很重要,现在大家就是比较生疏而已,平时多练习练习,慢慢就能提上来了,”这话别人听着是鼓励,但闻慈是认真的,什么事情做上一万小时,都会出一些成绩。
天赋决定上限,但只要够努力,大多数人都能达到平均水平。
闻慈说完,火画师率先鼓掌。
她笑道:“闻慈说得很对,以前大家在各自的岗位上,宣传画只是照虎画猫,临摹个大概,往后多练习练习,水平就能提上来了,哪怕现在画得不好,也不代表以后画得不好。”
说完这个,火画师顿了顿,又无奈道:“本来以为闻慈说完,我还得补充一下,现在看来,她已经说得足够全面,哪怕我也没什么可补充的了。”
闻慈谦虚地笑笑,咳了咳,又回到自己的位置。
成爱红给她竖了个大拇指,压低声音:“讲得真好!”
下午写生写得她沮丧极了,可刚才听着闻慈说的那些,觉得恍然大悟,尤其是她的鼓励——的确嘛,她以前是没接触过写生,现在刚上手,不会是正常的。
她不应该跟闻慈他们比,应该跟自己比才对,有进步就是好的。
火画师问:“谁第二个来?”
沉默了两秒钟,白华章举起手,“我来吧。”
她往前走着,语气有点无奈,大方道:“闻慈同志说得有点太好了,连我都受益良多,她给大家介绍得很全面,那我就给大家详细说一说该如何排线吧。”
白华章的语言同样简练,然后是于素红,苏林。
等四个人都结束,火画师点了点头,先问马馆长,“马馆长有什么高见吗?”
马馆长觉得她这是在嘲讽自己,他又不傻,听得出这几人或多或少有点本事,他皮笑肉不笑的呵了一声,“火画师来就是了,你是专业的,问我做什么?”
火画师果真不再问了,直接站起来,面向大家问:“大家听得怎么样?”
“好!”有人叫道:“我觉得现在再画,我肯定能强不少!”
火画师颔首,神情温和一些,“进步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大家不要着急,今天的确比较晚了,你们先回去,接下来三天,我将系统地教大家如何人物写生。”
说罢,她又让大家把散下去的画纸收上来,自己收好。
马馆长自顾自站起来,推开门走了。
会议室内一静,有人悄悄问:“马馆长是不是生气了?”他们都是混过单位的人,自然能感觉出来,马馆长看着笑呵呵好说话,实际上心眼小,画画本事也没多少。
但他毕竟也是指导老师之一呢,说不准就影响了去学习班的名额。
火画师置若罔闻,收好画纸道:“大家回去休息吧。”
闻慈立马站了起来,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回到招待所,和成爱红白华章吃了晚饭,喝了一大碗热乎乎浓稠的黄糊涂,才满足地拍了拍肚子,“饱了。”
回到207,她换了衣服,就安详地瘫倒在了床上,她今天脚都走痛了!
耳边响起翻本子的声音,闻慈探头一看,发现是成爱红把本子拿出来了。
“你要干嘛?”
“我打算再试试写生!”成爱红正是被鼓舞到的时候,干劲十足,削好铅笔,对着屋子里比划了好半天,最后看向床上的闻慈,跃跃欲试,“我画你行吗?”
闻慈真诚道:“行是行,但我都躺成一个平面了,这不好画吧?”
成爱红觉得也是,但白华章出去洗漱了,她一时居然找不到模特。
闻慈建议道:“要不你画个桌上的搪瓷缸,暖水瓶啥的,还方便。”
“还能画这个?”成爱红顿时一愣。
“当然啦,什么都能画,人,静物,景色……要是以后有机会,还能画水彩油画的速写呢,”闻慈说着,就见成爱红的神色愈发激动,“好!那我就画搪瓷缸!”
她觉着这么小的东西,肯定比大的画起来容易。
但真正上手,成爱红却发现,自己那一肚子下午吸收的知识点都是死的,她不知道线条该往哪儿斜、不知道排线该密还是稀,尤其搪瓷缸还是圆的,光一照,上头有明显的光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