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桢走过去。
赵逢辰看着她:“回来了?”
绍桢心想这不是明摆着吗?将册子递过去:“是,私宅只搜出了这些东西,多的就没有了。”
杨胜咳嗽了两声。
两人都像是没听到似的。赵逢辰低头翻了两页册子,问道:“用过膳了吗?”
绍桢点点头,拽了张太师椅过来:“小吏给我留了饭菜。大人继续审讯,我在边上看看。不会打扰你的。”
赵逢辰垂着眸,像在犹豫什么,终究没有回绝,只是摆手让狱官继续记录。
“你在登州曾经私会山东布政使余兆庆,和他说了什么?”
绍桢疑惑地看了眼赵逢辰。他们不是在追问赃银的下落吗?他怎么问到这头上去了?
杨胜却是身体一僵,枯发之后的双眼直直看向赵逢辰:“赵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逢辰淡淡道:“你只是一方知府,怎么敢有这么大的胆子,烧杀劫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如此肆意妄为,上头怎么没有保护伞?我一向只喜欢问,不喜欢答,杨大人,你好好想想。”
杨胜的脸色更白了,嘴唇翕动,就是不说话。
赵逢辰摆摆手,吩咐狱卒:“上刑。”
狱卒从装着烈酒的大缸中取了浸泡已久的鞭子,往杨胜身上抽去,一鞭下去,立刻就是皮开肉绽,血点子都飞到绍桢脸上。
牢室中顿时只听得见鞭子的劈空声和杨胜的惨叫声。
赵逢辰又看了绍桢一眼。
绍桢这回总算隐约看得出他的意思了。
是想让她出去,免得在这里受了惊吓吧?
她手上也是沾过血的,还怕这个吗?
绍桢就小声说:“你不用管我,我没那么柔弱。”
赵逢辰没说话。
一顿鞭子之后,杨胜终于吐口。
这鞭子不是好消受的,他痛得说话都断断续续:“……赵大人猜得没错,余大人任山东布政使的时候,我一直在贿赂他,每年孝敬五万两银子,过节还有奉送……”
赵逢辰眼皮也不抬:“继续说。”
杨胜嘶声道:“真的没有了。赵大人还要我说什么?”
赵逢辰笑道:“杨大人当我是好糊弄的?单一个布政使,怎么可能帮你瞒得这么死,上头的官场,半点风声也不见。你还是不要侥幸了。”
杨胜闭了嘴,紧紧握住双手,垂着眼睛一言不发。
赵逢辰摇了摇头,皱眉想了想,淡笑道:“我听杨大人家里的仆人说,杨大人小时候被野狗咬过一回,平生最怕的便是狼犬了。不巧我近日才得了一只。去,将那头狼犬牵过来,和杨大人亲近亲近。”
绍桢便见杨胜的身体都开始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还僵直着神情不肯说话。
狱卒领命便出了牢室,没过多久,便听昏暗的狱道中传来狼犬喉咙里发出的低沉呼噜声,光听声音便知是极其凶猛的。
等这狼犬被牵进来,果然如此,体型硕大,足有半人高,露出来的几颗牙齿格外锋利,眼睛都是暗红色的。
绍桢忍不住握紧了椅子扶手。
狼犬被养狗的胥吏下了指示,龇了龇牙,眼中冒出凶光,猛地朝杨胜扑了过去。
杨胜顿时满脸惊恐地剧烈挣扎起来,终于开了口:“我说,我说!我全都说!”
赵逢辰抬了抬手,胥吏立刻打了个呼哨,狼犬尾巴朝下,不甘心地慢慢后退。
杨胜吞咽了一下,好像是怕自己说慢了,那狼犬便会扑到身上来,语速很快,边咳嗽边说:“林按察使也有收受。至于宋巡抚,他不是我能接触到的人。最开始找上林大人,也是余兆庆给我出的主意,他那时候还只是泉州的知府……”
断断续续的,吐了很多的事情。
赵逢辰安安静静地听他说完,笑了笑:“你所说的这些,与你贪污的银两数额对不上。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从河工处克扣下的赃银,你藏到哪里去了?”
杨胜哀求道:“我真的再没有隐瞒了,贪来的那些银子,孝敬完长官之后,便是用到宗族买田置地上头,这么多年,真的不剩下什么。”
他忽然看了眼边上的绍桢:“张大人不是去搜查了我的私宅吗?想必你也看到了,我连自己的私宅都没珍藏什么东西,能富余到哪里去?”
赵逢辰朝那胥吏淡淡颔首。
杨胜辩解的话骤然中断,神情惊恐地后仰,整个木架子都大幅度地晃动起来。
他目眦欲裂。
绍桢轻轻闭上眼睛。
牢室门口却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第175章御史
狱卒下意识停了动作。
绍桢寻声看去,只见那里站着个容长脸的中年官员,蓄着八字胡,穿一身绯色绣云雁补服,脸上虽然带笑,却有种阴沉的意味。
她依稀认出来,这是都察院正四品右佥都御史于龙。
赵逢辰站了起来,拱手道:“原来是于大人,竟然这么快就到了。有失远迎。”很是客气。
于龙笑道:“哪里的话,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皇上钦命我为查案御史,自然是昼夜星驰赶来了。”他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绸布:“这是内阁的任命书,请赵大人过目。”
赵逢辰扫了一眼,微笑道:“于大人客气。这位是河道总督府张同知,也是工部虞衡司主事。馥堂,来见过于大人。”
绍桢上前施了一礼。
于龙笑着上下打量她一通:“在燕京早听说过张大人大名,也远远地见过几次,近日还是第一回正式相见。果然芝兰玉树,名不虚传!难怪东宫太子爷对你青眼有加!”
绍桢客气一笑。
赵逢辰的视线在她身上不着痕迹地转了一圈。
于龙不再寒暄,朝杨胜那边走了几步,看了两眼,回身笑道:“本官若没猜错,想来这就是泰安的罪官杨胜?”
杨胜低着头,干枯分绺的头发挡住了眼睛。
狱卒称是。
于龙点点头:“我初来乍到,又是一路车马劳顿,实在疲累得很。今日的审讯,我便不参加了,只在边上听一听。赵大人,张大人,二位继续吧。”
他说完,在边上随意找了张木椅坐下,甚至袖上手,真是旁观的姿态。
赵逢辰也没相劝,坐回自己的位置。
他还没开口,杨胜竟然先说话了,声音很大:“赵大人,我真的什么事情都说了!那些银子,确实都被我花光了!你虽然年纪轻,却也在官场上浸淫多年,应该知道底下那些腌臜事才对,我若是不喂饱了上司的口袋,怎么能安然在泰安知府的位置上待这么多年呢!”
他一边说,一边剧烈地咳嗽。
赵逢辰皱了皱眉。
于龙见状,侧过头来轻声问绍桢:“他贪了多少银子?”
绍桢也小声回:“六千四百九十万两。”拿了一本新誊抄的账册给他。
于龙嘶了一声,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真是……”
绍桢看赵逢辰的神情,显然是不相信杨胜的说辞的,就算贿赂长官,顶格了说,一人一年十万两,多了,那些高官也要疑心杨胜的本事——泰安究竟是什么风水宝地,一个小小的知府,能奉送上这么多的孝敬?杨胜不是蠢人,不会白白将家底露出去。
那他的银子到底藏进了哪个口袋?
但杨胜却像是真的没有情由可以透露,逼问过急,便是不停地哀求放过。
赵逢辰垂眸沉思,于龙像是不耐烦似的啧了一声:“叫我说,他既然嘴硬,那就给点颜色瞧瞧。这不是有现成的好东西吗?给他试试!”
赵逢辰却道:“恐怕不妥,有逼供之嫌。”
绍桢才反应过来,原来之前是在吓唬杨胜?
于龙显然也猜到,淡淡一笑:“赵大人还是太刚正,对付这种官场败类,什么手段用不得?”
赵逢辰笑了笑,岔开话题:“于大人,我看天色不早,今日的审讯就到这里吧。于大人奉皇命远道而来,我要做东好好接风洗尘一番才是。”
于龙的神色阴沉下来:“既然来了牢狱,总得听到些有用的,怎么好这样空手出去?”
赵逢辰淡然道:“于大人说得是。我的意思,刑讯审问,攻心为上。杨胜平生最惧狼犬,不如叫他和这狼犬共处一室,何时愿意说,何时放他出来。”
于龙一愣,抚着胡须,神色松了松:“如此……也好。”
赵逢辰拍了拍官服上的尘土,吩咐狱卒:“去找大夫来给他医治,别真让他死了。”
狱卒应是。
于龙哈哈笑道:“赵大人还真是心细,此番与赵大人共事,想来很快就能问出银子下落,给皇上一个交代了!”
赵逢辰也十分自然地与他谈笑。
绍桢有些稀奇地瞄了他一眼。
原来这人也是会官场上长袖善舞那一套的。
这还真是官大一阶压死人。他们去底下的县城视察时,都是县令殷勤伺候,如今来了个和赵逢辰平级的佥都御史,只因为身上多了个钦差的名头,赵总河也要低头了,客客气气地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