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门的婆子看着不请自来的嘉善公主,有些拿不准要不要制止宋婕妤的叫嚷。
幸姐呆呆地看着这个她以往认作母亲的女人,温柔的话语在耳畔响起:“你就是我亲生的……你和这个弟弟一样,都在娘肚子里待过,住了九个月落地……但是被人偷走了,娘费了很多心力才将你找回来。”
娘的音容笑貌,娘身上的温馨甜香,娘对她的谆谆教诲……幸姐再也不想看见这个女人,她已经控制不住愤怒了,到底是谁将她偷走,让她在这个女人身边吃这么多苦?她本可以自小在娘怀里长大!
宋婕妤在后头惊慌失措地高声嚷着:“大姐儿!我才是你亲娘,你怎么能不认我呢!”
幸姐猛地回头,像头小狮子般恶狠狠地瞪着她:“你是我娘?那为什么眼里只有你儿子?我连件合身的衣服都没有,你问过一句吗?为什么总要我让着你儿子?他是少了份例还是缺了吃喝?我没有你这样的娘!我娘姓张,我娘是住在乾清宫的皇后娘娘!你认错孩子了!”
一通发泄完,不顾宋婕妤脸上的惊愕之色,幸姐大步跑了出去,直跑出昭俭门,才停住脚喘气,柳儿等一众宫人紧追着赶上来。
“公主,公主是想起什么了吗?”她们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幸姐哼了一声:“我情愿想不起来!我再也不要来这里了!”
柳儿忙顺毛:“不来就不来,公主见了她不高兴,娘娘也不会再让你来了。咱们去藏春坞逛逛吧,逛完就回去。”
幸姐蔫蔫地点头。
藏春坞风景不错,山嶂叠翠、清泉奇石,如今又是初秋,各样有名的菊花,长风万里、晴波泛翠、盘龙春晓、左妃仙子、紫霞秋樱、金背大红……开得美不胜收。
幸姐一路走一路看,心情渐渐明快起来。
忽然看见一座建在假山上的八角亭,只觉有些眼熟,多看了几眼,柳姐姐告诉道:“那是乐水亭。藏春坞里一共八座亭子,乐水亭是东北角的一座,公主想上去瞧瞧吗?”
幸姐点点头,踩了十节石阶进了亭子,四面走了一圈,望见不远处还开着秋荷的池塘,心里又生起那种熟悉的异样。
她指着那片莲塘:“我以前是不是常去那里?”
柳姐姐摇头:“怎么会,从前在潜邸,皇上年年都要叮嘱,公主不能去水边玩的。连太平缸都不让靠近,更何况是金鱼池呢。”
“是吗?”幸姐很是疑惑,“可我不是落了水,才会昏迷失忆吗?爹既然吩咐过,我又怎么会去水边。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这,”柳姐姐答得有些踟蹰,“我当时还没服侍公主。据叶贵妃宫里的人说,当时公主是和大皇子一块儿垂钓,不慎落了水。大皇子还因为拉你也掉了下去。当时很是凶险。”
幸姐不大相信,狐疑道:“他还有这么好心的时候?难道我们以前关系很好吗?”
柳姐姐含含糊糊笑了两声。
幸姐无心追问,遵从内心的直觉,下了亭子便往金鱼池走去。几个宫女阻拦不得,只好紧紧跟随。
离金鱼池岸还有几步远,她忽然站住脚,骨髓里倏地渗出一股冷意,好像被冰冷的湖水吞没了,沉重的衣裙,不断下落的恐惧,深处的水草纠缠住她的双足……
幸姐尖叫一声,有些站不稳地往前摔去,被几个宫女稳稳接住,柳姐姐焦急又恐惧地喊:“公主?公主!咱们回去吧!”
幸姐捂住耳朵,却挡不住耳畔莫名响起的一段对话。
“大哥哥安好。”
“谁给你的鬼工球?”
“你怎么能要他的东西?”
“那是我的,你还给我!”
“我要告诉爹爹!”
“一个丫头片子,也敢抢我的威风……”
“病痨鬼……早死早超生!”
朱翊显饱含恶意的眼神、充满挑衅的邪笑出现在眼前,幸姐用力抓住衣襟,心口砰砰直跳。她好像知道自己落水的原因了……
难怪阅是楼看戏那天,他频频追问自己有没有失忆!
她要回家告诉娘!
幸姐闷头回了乾清宫,进同和堂又扑了个空,熟门熟路地从穿堂往后头去坤宁宫。
进了堂屋,便见娘坐在西窗大炕上和别人说话,她顿时像找到温暖的港湾一般,小跑着扑了过去:“娘!”
娘却不像平常那般将她搂在怀里,而是略带严厉地看了她一眼。
幸姐有些着急:“娘,我——”
“朱翊璟!”
幸姐心神一凛,娘只会在生气时喊她的学名,她欲言又止,被横山姐姐使了个眼色,这才注意到坐在不远处的太医,是寻常给娘请平安脉的王医正。
她知道自己有些失礼了。自从去了上书房读书,娘对她的要求便渐渐严格起来。外人面前必须谨守规矩。
她正不知所措,忽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跟姥姥去外头玩好不好?”
纪姥姥!
幸姐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小小啜泣起来。
屋里的几个大人都有些意外,她一边哭泣一边小心打量娘的脸色,娘方才的严厉之色已经缓和下来,略有无奈地望着她:“先出去吧,等王医正把完了脉再进来。”
好吧,幸姐也知道此事比较隐秘,总不好现在便大张旗鼓地让娘屏退了下人,也不可能在太医面前毫无顾忌地说出来。
她只好按捺下心中倾诉的渴望,怏怏地牵着纪姥姥的手走出去,身后太医略低的声音却顺着秋风钻入她耳中。
“娘娘脉象缓涩而弦,是多思忧虑之象,还望娘娘开解心怀,否则,于母体和胎儿都不利啊……”
幸姐脚步一顿。
多思忧虑?
她迟疑地问纪姥姥:“娘身体不适吗?”
纪姥姥看着她叹了口气,点头道:“你娘月份大了,精神不好,不能操累太多。若是些小事,姐儿告诉姥姥或是你爹爹,别让你娘操心。”
幸姐沉默下来。
第280章犹豫
告诉了姥姥,姥姥总不能帮她找朱翊显出气,反而平白让姥姥担心。
告诉爹爹,朱翊显也是爹爹的儿子,爹总不可能让朱翊显也被她淹一回吧?
告诉娘,娘肯定会帮她出气,可是上一次她不过是被朱翊显泼了蜡油,娘就冲动得扇了朱翊显一耳光,回去还气得病倒了,若是她这会儿便说给娘听,娘会不会气出个好歹来?太医都说要娘开解心怀了。
还是等娘平安生了弟弟再说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幸姐下定决心,暂时抛开这些思绪:“我,我是想娘了,没什么事情。姥姥这回住几天?何姨姨没进宫吗?”
“何姨姨在家算账呢,下回再进来,”纪映看着松了口气,笑道,“这回可不是住几天,要住到你娘生了弟弟再回去!”
幸姐抿着嘴笑:“那我招待姥姥!”
等绍桢请完平安脉让人送王医正出去,再叫女儿进来说话时,幸姐脸上已经瞧不出异样了。
绍桢不免疑惑:“方才是怎么了,好端端地哭鼻子。”
幸姐赧然道:“我就是看娘生气了,心里害怕!娘好些了吗?”
绍桢以为她在问自己怒气消了没,笑道:“我又没真生气,不怕啊。只是下回进屋要仔细些,别再这么没头没脑的。去南内逛完了没?可想起些什么?”
幸姐正要回答,却猛地发现母亲眼角眉梢没藏住的一丝紧张,不由怔住了。
娘嘴上说不在意,心里还是不喜欢她记起宋婕妤吧?
敏锐的心思一闪而过,幸姐茫然地摇头:“什么也没想起来!宋婕妤还朝我大声嚷嚷,我不想去南内了!”
绍桢搂着她亲了一口:“那就不去昭俭宫。什么时候想去了再说吧。”
幸姐嗯嗯答应着,绍桢抱着她亲昵了一会儿,便让她回了弘德殿玩。
“二娘您瞧,连孩子都看出我心情不好了。”绍桢自嘲地对纪映笑笑。
纪映劝道:“吉人自有天相,胡医婆都说你这胎怀得顺利,会平平安安落地的,别七想八想了!”
绍桢幽幽道:“再怎么顺利,分娩也是道鬼门关。这宫里,里里外外全是他的人,我怎么放得下心。”
纪映嘴唇翕翕,低声道:“我看皇上不是那样的人,许是有什么误会也不一定,你和他把话说开了也好啊!”
“这种事,说了岂不是自取其辱?”绍桢扯了扯嘴角,冷淡道,“皇室最重香火,再喜欢谁,也要给子嗣让步。生幸姐的时候,叶氏已经给他生了嫡长子,可他还不是毫不犹豫地放弃我,要保男女都不知的幸姐!不是我让人去听墙角,也不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纪映看她固执己见,自己又不知全貌,只好暂且认了她的话,思忖片刻问道:“生产时的稳婆和医婆可安排好了?你若担心她们只听皇上的,我回去帮你再找个稳婆进宫,做些手段,让她只听你的!”
就知道二娘永远向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