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炕上则端坐着位满鬓银白的老太太。
太子似是没瞧见窗外艳景,恭顺地上前行礼:“载诜给祖母请安,祖母万寿吉祥。”
绍桢也跟着行礼。
刘太后穿着青金色绣五蝠捧寿纹妆花大袖通袍,头上套着缠枝忍冬纹额带,揽着太子慈爱道:“好孩子,可歇了晌麽?外面风吹日晒的,回了家可得精细些将养。”
刘太后并非皇上生母,却在孝端皇后去世后,将尚且年幼的太子接来慈庆宫养了几年,一直养到他出阁读书,搬进端本宫生活。因此这对祖孙虽非亲生却胜似亲生。
太子回答得本分,说已歇过了,旁边坐着的中年贵妇倒是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娘这话说的,哪年的老黄历了,还当诜哥是个小娃娃呢。您孙子眼瞅着要纳妃生子,怎么还关心歇晌用膳这等小事。”
这贵妇穿着青色三蓝绣缠枝莲纹大袖衫,朱红色饰升降龙戏珠纹六幅马面裙,发髻间插金凤衔珠挑心簪,丹凤眼微微上翘,一看便是泼辣热情之人。
她是刘太后的独生女儿永康长公主,嫁给了先一任承恩侯,是太子的姑母兼舅母。
太子温顺地笑。
刘太后拍了拍脑袋,叹道:“老了,老了,不记事了。”
旁人不好接这话,永康长公主却是敢接的,一边伺候着老娘换个靠枕,一边大大方方道:“老什么,您这是万事不操心,闲的!待咱们诜哥娶了媳妇儿,再生个大胖小子给您带,保管闹得这慈庆宫鸡飞狗跳,想老都老不成。”
短短几句已经两次提到太子娶妻。
刘太后笑着颔首,招呼太子坐到炕上来:“你姑母说得是。眼瞅着快十八,娶亲不能再拖了。外头都是各勋贵家的小姐,你挑些个中意的,老婆子去和皇上说。”
这内室建得巧妙,能将窗外景致一览无余,而从外却不能窥伺内室半分。
永康长公主在旁捧场,笑盈盈道:“诜哥别辜负了老太太心意。若是你爹来指婚,那可是说一不二没得换的。我瞧张家那个二姑娘,还有叶家大小姐、孔家表姑娘,都不错。若是选了张家呢,还和绍桢这孩子亲上加亲了。”
太子看了眼正低眉顺眼装鹌鹑的伴读,面不改色道:“让祖母和姑母费心了。只是载诜已有心上人,不宜耽误旁人,注定要辜负长辈心意了。”
第10章字条
太后母女一时都难掩异色,刘太后更是惊奇地哦了一声:“是谁家的姑娘?”
太子笑道:“他性子腼腆,孙儿尚未求得他准许。待有了定音,孙儿必然向祖母坦白。”
永康长公主和太后面面相觑,喃喃道:“谁家的姑娘这般拿乔,连太子妃的位置都不放在眼里……”
刘太后则眉头一皱,沉下声音道:“是不是身份寒微不堪为妃,宫人侍女之流?若如此,给个才人的名分便是了,可不能头脑一昏耽误了娶妻大事。”
太子忙道:“祖母多心了,他是勋贵出身,幼承庭训人品清白,并非与孙儿私相授受。”
刘太后重新拨弄手上缠着的念珠,纳闷道:“既是勋贵出身,京城这些够身份的小姐几乎都在外头了,难不成是地方的——河北人?”老太太想到这孩子刚去了趟河北。
永康长公主眼风一挑,笑道:“娘就别问了。少年人红鸾心动,正是情热的时候,瞧咱们诜哥的样子,没准还是单相思。哪家的姑娘不盼着做太子妃,咱们甭提替他操心!”
太子也不辩解,温顺道:“两位皇兄也尚未婚娶,祖母和姑母不妨替他们参谋一二。”
他说的便是大皇子和二皇子。今上年轻时卖力耕耘,倒是生了不少儿子。可是生下来养不大,陆陆续续的都快死光了,无奈重新序齿。
可大皇子是个痴傻的,一直养在深宫,不准出来丢人;二皇子从生下来就没下过床,和死人相比只多了个呼吸的功能;四皇子倒是健康,然而连话都不会说。对比下来,排行第三的太子无异于独苗苗的存在。
太后叹了口气,没有顺着他的话说,反而将目光投向张绍桢:“这个张家小子,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两个月没进宫,看着都长开了许多。今年多大了?”
绍桢没料到还有自己的戏份,懵道:“……回老娘娘的话,微臣是八月生人,刚满十五。”
太后满意道:“不大不小,正是说亲的时候。你瞧那边穿粉色裙子,头上簪了只虫草金簪的姑娘,可还中意?”
永康长公主适时道:“那是我们家的大姐儿。”
张绍桢快冒汗了。
她一个假货,怎么敢娶这样的高门小姐?秦氏生前就替她瞄准了个伶俐懂事的孤女,从三岁就抱到膝下抚养,只等着到了年纪成家,占掉她正妻的位置。
她还没想出借口推脱,太子先笑了起来:“他才多大,还是个孩子,懂什么娶妻不娶妻的。岑表妹等他懂事,都要熬成老姑娘了。祖母快歇了这个念头。”
“哎,”永康长公主摆摆手,“不懂事可以学嘛,女大三抱金砖,这有何妨。”
太子还是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的亲事有恭毅侯做主,恭毅侯若是另有成算,祖母和姑母岂不是好心办坏事?”
永康长公主琢磨了两下,嘀咕道:“我找个保山去同张家太夫人说说。”
刘太后则是笑呵呵道:“不一定是一时半刻就非得定下来,女孩子珍贵着呢。慢慢地挑。”随口将这事岔了过去。
从慈庆宫出来已是黄昏了。
太子站在阶前眺望着天边红云,不知在想些什么,绍桢则琢磨着自己的亲事,等父亲年底回京述职,得和他好好交代。
秋风乍起,太子回过身,对她道:“天色晚了,今晚在宫里歇吧,省得明日再匆匆忙忙来文华殿,嗯?”
反正不是没有住处。
天一冷她就起不来床,刚做伴读的时候总是迟到,太子就给她拨了石磬山房居住,让她冬天时可以住在宫里,不必来回跑。
张绍桢为难地摇摇头,她有要事交代护卫。
太子轻叹一声没有强留,拿起她的手试了试温度,将自己的玄青暗纹缎披风解下来,给她披上系好带子,道:“天渐渐冷了,自己保重——怎么瞧着你有些不开心?真看上岑家表妹了?”
张绍桢赶紧摇头:“模样都没看清呢。”
太子笑了笑:“待有了心仪之人便同我说,我求父皇给你指婚。”
张绍桢心说没影的事儿,看他眉眼清俊温和,不由大胆地问出来:“您真有心上人了?我都不知道,难道像老娘娘说的那样,是在河北遇见的?”
太子瞥了眼她看热闹一样的神情,淡淡道:“不是。你出宫吧,明早别迟到。”
“哦。”绍桢悻悻地告辞。
太子回到端本宫时,现任承恩侯岑凤清已经在殿中等候良久了。
他摆了摆手直接免礼,随意道:“姑母进宫,我猜你也该来了。事情办得如何?”
岑凤清和太子虽是表兄弟,但君臣之谊更重,恭敬道:“……微臣已经将简王勾结九边重臣的罪证整理完毕,万事俱备,只欠皇上这道东风了。”
太子淡淡一哂:“恐怕李太妃心疼幼子。”
李太妃即是皇上和简王的生母,当年生下皇上时只是美人,不能抚养皇子,便抱给了还是皇后的老太后抚养。后来李美人晋位为嫔,再次遇喜生下简王,可以亲自抚养,便对幼子格外宠爱。
待皇上登基,遵从先帝遗诏仅奉李氏为太妃,这对亲生母子的关系便越来越僵,李太妃伤心之余日益溺爱简王,将简王纵出了篡权之心,皇上子嗣凋零,很难说没有简王和李太妃的影子,只是苦于抓不到确切的证据,唯有严加防范。
岑凤清不耐烦这些弯弯绕绕,倒想说把这拎不清的李太妃直接关起来,上了年纪的老太太,用不了几年也就死了,可他不敢说,毕竟忠孝治国嘛,便只是说:“殿下只管吩咐,微臣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太子笑了笑:“王叔的手都敢伸到我身边来了,这回是一定要死的。勾结边臣的罪名太轻了,派几个人去他耳边吹吹风吧,爹总不至于容忍一个谋逆的王爷。”
岑凤清拱手应是。
太子问他:“进京那晚的事,有眉目了吗?”
岑凤清顿时惭愧起来:“……招数都用遍了,那几个杂碎就是交不出遗神散的解药。”
太子转动着手上的扳指沉思不语。
十日前他进京遇袭,却是次日在京郊的城隍庙被属下找到,那日的记忆全数缺失,太医诊断是中了遗神散。
按说只有一日的记忆,丢了也就丢了,可隐隐之中总有种感觉,他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太子轻叹了口气:“罢了,不急在一时,先以秋狩为重。”
岑凤清应是,拱手退下。
**
回府的路上下了点小雨,街上的百姓行色匆匆,往常热闹的天街倒是安静了几分,绍桢坐在车厢里,听着雨声正犯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