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淡漠地想。
他的生辰,他生母的忌日。
太后总说,那个女子是因为他而死的。
在能翻阅到的内廷记载里,他的生母,一个最普通的宫女,被帝王临幸过,偶然有孕,又不幸在生育之中难产去世。
所以从那一天起,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关于生辰的祝贺,就像太后所说的,作为人子,也不配庆贺,而应该愈加反省过错,忏悔自己对不起的阿母。
从他幼时起,关于生辰的回忆都是一样的。
冰冷的牌位,因为跪久而麻木肿痛的双腿,和尽管极力去想象,却还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勾勒出的母亲的面孔。
他知道这是他应当承担的罪过。
阿姊因为太后的态度,自然也不会敢于说什么,至多只是在事后劝慰他几句,让他更顺从一些,不要在这样的时候惹太后生气。
谬真这两个字,太后说,是他的阿母最初取的名字。
后来,太后为他选的字是绝。
亲缘断绝,这是他的命数。
他知晓的从来都是这样,然而,从拿到那个长命锁的时候起,浮起的疑问越来越深地盘桓在心头。
若是如同太后所说,他的生母只是个普通的宫女,和任何贵人都没有过交集,那么,姑母,华阳长公主……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他甚至记不清楚,姑母也曾经这样呼唤过他吗?
念头浮现的同时,像是有遥远的声音从记忆深处传来:“阿真……”
熟悉的影子出现在他的眼眸中,起初模糊,继而清晰,最后化作一张被火焰吞噬的脸。
“为什么要活下来?”
那美丽的妇人深陷在灼烧的火焰间,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着,仿佛在看着他流泪,泪水滴落在火中,化成怨恨的鲜血。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喉结滚动,却依旧发不出半点声音。
“你为什么不随我一起死去?”火焰中的幻影又哭又笑,然后伸出焦黑的手,“你来陪我吧……来地狱里陪我吧,阿真。”
剧烈的晕眩与头痛同时袭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重叠。
他再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跪在庄严的佛像下,还是站在那片吞噬一切的火海之中。
“殿下,你没事吧?”
傅苒看他的目光又开始涣散,就像在宫中的那次一样,连忙按住他的肩头轻轻晃了晃,却因为掌心的触感不由愣了一下。
他额角都是冷汗,整个人竟然在不可自控地发着抖。
入夜,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渐渐刮起的晚风裹挟着凉意,檐下的铎铃震颤不已,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声响。
在呼啸的风声和铎铃声之中,有另一种嘈杂的声音响起,开始被盖了过去,却没有消失,反而如同靠近的蜂鸣,越来越清晰。
“走水了,好像有地方走水了!”
傅苒循声望去,暗沉的天幕中,一抹明显的红光真的在蔓延开来,周围有许多纷乱的脚步声急匆匆而过。
她担心起来,这下也顾不得晏绝的异常了:“殿下,你赶紧去告诉苏姐姐,我先去前面看看严不严重!”
晏绝下意识伸手,指尖堪堪擦过她的衣袖,但她已经离开了几步之远,无法再挽留。
好像他常常是在看着她离开。
这一刻,内心真正想要发出的声音是,别走。
但他终究没有说。
他下意识合拢五指,却什么也没有留住,只有风倏忽吹过,掌中唯余一片空空。
“啊,对了。”傅苒跑出去几步,又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马上回过头看他。
晏绝还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
在混乱的喊声和人影中,傅苒回转过身,逆着喧嚣的人潮,和映满夜空的火光,大声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殿下,生辰快乐!”
第31章
傅苒随人潮到了寺门处,向围观群众打探了一下状况,才发现起火的地方原来不在永宁寺近边,而是在出西阳门外的御道之南。
但火势应该很大,隔了这么远都能望见,加上在宵禁之后,一片漆黑的夜里,就更显得骇人。
第二日,寺院的平静被这场大火彻底打破。
清晨,香客还未到来寺中,便有数十名兵卒和武吏涌入,封锁了正门和各个侧门,将整座寺院封闭起来。
傅苒被这些动静吵醒,推开窗户,就看见了同样被惊醒的苏琼月,她看起来也不清楚状况:“苒苒,这是怎么了?”
屋舍里住的客人很快被一一唤起,聚集到禅堂之中,傅苒跟在苏琼月旁边,注意到她有些不安,便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厅堂里面早就已经议论纷纷,几位戴着轻纱帷帽的贵妇人凑在一处,薄纱随着她们交头接耳的动作轻轻晃动。
“这是怎么了?那些搜查的人哪里来的?”一位身着罗裙的妇人以团扇掩面,声音压得很低。
旁边高鬟云鬓的夫人摇了摇头:“谁知道,听说是廷尉派来的。”
“最近又有什么事情,如何惊动了廷尉?寺里有杀人的案子不成?”
“看着不像,平日里也没这么大阵仗。”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禅堂的门大开,几名武吏站在两侧,一位身着绛紫官服的中年男子大步走入,他面容威严,能感觉到那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咸阳王,当朝丞相,皇帝的叔父,手握重权的宗室之首。
“诸位不必惊慌。”咸阳王的声音沉稳有力,“昨夜城中发生命案,本王奉旨搜查可疑人等,诸位若无干系,无妨自行离去。”
寺里住着的贵客不少,禅堂的这些人里都有些身份来历,又大多数是女眷,所以搜查的人对他们态度还是相当客气的。问询过后,无关人等便由他们通知家中派车来接,或者自行离开。
“苒苒,我们从侧门走吧,”离开禅堂的时候,苏琼月挽住傅苒的手臂小声道,“方才已让婢女去传信,家中遣来的车马应该快要到了。”
两人穿过庭院,没走到门口,傅苒忽然感觉苏琼月的手指轻微收紧起来。
她顺着视线望去,前方不远处,咸阳王的几名属官拦住了一个年轻男子。
男子身姿挺拔,如松如竹,即使被众人围着,他依然保持着从容不迫的姿态。那是萧徵。
“少卿昨夜身在何处?”咸阳王的声音传来,带着明显的压迫感。
然而萧徵的神色平静如水:“下官近日奉旨查核永宁寺建造账目,昨夜一直在寺中整理文书。”
“是吗?”咸阳王冷然道,“你的同僚昨日都不同你在一处,可没人能证明,少卿空口无凭,岂不是想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可以作证。”
眼看气氛凝结,苏琼月突然松开傅苒的手,向前迈出一步,引得众人都侧目看了过来。
萧徵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平静,咸阳王则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隐约对这声音有些印象。
“你是苏家的三娘?”
“见过咸阳王殿下,”苏琼月摘下帷帽,露出明艳的面容,向他行礼道,“正是,苏太傅是我的伯父,太后是我姑母。”
咸阳王记得太后的这个侄女,但看到她的脸,还是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随即道:“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想澄清,少卿并未参与此案。”
苏琼月闻言连忙为萧徵辩解:“咸阳王殿下,昨天我在这里偶然碰见了世子,他和我讨论乐曲,中途并没有离开,而且世子这些天在永宁寺办公,许多僧人都有见证,他的确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她言辞恳切,眼中闪烁着真挚的光彩,句句都是维护。
其实以她的身份,能做这个保证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萧徵望着苏琼月的背影,眸色渐深,因为傅苒面对着他,正好看到他脸上一丝转瞬即逝的复杂情绪。
对他们这样身在局中的人而言,利用别人,或是被人利用,都已经习以为常,不值得一提。
但利用一个不含任何私心,只是纯粹维护他的女孩,即便对于萧徵这样的利己者,也不是能够全然于心无愧的事情。
“他或许没有,他的随从可就不一定了。”咸阳王神色依然冰冷,寒声道,“昨日西阳门守卫见过梁王世子的随从两人离开,出现在梁宅附近。”
他猛然逼近了一步,威严凛然地喝问道:“世子,你的随从不好好跟着你,反而跑去梁御史府上,除却包藏祸心,还能是何意图?”
“咸阳王实在误会我了。”
萧徵却丝毫没有他质问的气势被影响*到,声音依旧温和如春风拂面,始终不卑不亢。
“西阳门御道外有家知名的琴馆,我的随从正是为之而去。我在大半年之前就已经向馆主定好一张松木古琴,昨日仅仅是遣人去取货,途径梁宅实属无意,馆中的斫琴师想必也可以证明此事。”
傅苒一开始没能及时拉住苏琼月,只能无奈心想,萧徵那番卖惨看来在女主这儿是真的起到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