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擦干了眼泪,重新躺好,梨月就在一旁守着她。
“梨月,那位公子怎么样了?”
房里已经熄了灯,内室一片寂静,屏风后的小丫头顿了顿,过了许久,才支支吾吾地道:“那位老爷的腿伤得太严重,大夫说保不住,余生只能坐在轮椅上了。听说那位老爷从前还是位京官,犯了大错,才被革了职……那天那位狼狈的公子,说起来也算是官家后代,难怪生得如此有气度。”
明宜窝在锦被里静静地听着。
她跟含章,算来算去,真的只能道一句阴差阳错。一段孽缘。
当年孟老爷被革职,也有几分她祖父的原因,她不懂政治斗争,却也知晓立场问题。
孟老爷站错了人,当然就败了。而她祖父赢了。
后来,孟老爷归乡,有好事者为了讨上面的好,故意寻衅,打断了孟老爷的腿。事情闹大,那家人寻上了赵家,偷偷摸摸搭上了三房夫人,三婶娘收了两千两银子,替人摆平了这件事。
前世,她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这件事。
再后来,她与他成了婚,她甚至以为他也是喜欢她的……
最后是陈婉告诉的她,当年是兄长用了手段逼迫他娶的自己。
那一刻什么滋味都有。
有歉意,有疲惫,也有无尽的悔意。但好像,没有爱了……
他们开始得那样不堪,当然不会有一个好结果。他待她其实不好,纵是过了那么多年,回想起来依然会觉得很难过。靠近心脏的地方会隐隐作痛。
“梨月,你帮我做一件事。”黑暗中,明宜睁开眼,轻轻地道:“明天我去问冯先生要一封拜贴,你拿去请六角胡同的徐医正,请他帮那位公子看看他父亲。”
漆黑的夜里,梨月眼皮子跳了跳。那一瞬间甚至是她,也不能完全肯定,小姐对那位公子没有一点点不一样的情意。
否则何以如此上心!
她嗳了一声,听见内室没有响动了,这才睡下。
赵明宜却睡不着。
她仰躺在榻上,手心包扎起来的伤口又疼又痒。
这个时候,哥哥还没回来吧。
他应该在天津,忙于兵备。
胡思乱想着,头渐渐地沉了起来,眼皮越来越重,慢慢地睡着了。
第3章 错误
翌日清晨,赵明宜在去正房给林氏请安的空挡儿,往前院走了一遭。
她去找冯先生要了一封拜贴。
这位先生人长得十分瘦,一双眼睛无比犀利,话也少,但是办事却无比干脆,利落地给了。
明明是一张轻飘飘的洒金纸,梨月拿在手上却心惊肉跳:“小姐,您为什么不找二老爷帮忙?”
冯先生是大爷的人!
那可是位阎王……明明是年轻一辈的少爷,却压得赵家诸位从仕多年的老爷们喘不上来气。赵家除了老太爷,可以说没有能让他忌惮的,就连身为父亲的大老爷都得避他两分。再加上这位爷脾气捉摸不定……
赵明宜拿到帖子后也不逗留,立刻往回走,一边说道:“徐医正从前是给太后老娘娘请脉的人,他年事已高,早就不管世事了,我爹的帖子请不动他。”
而且前世发生了那样的事,要她怎么信赖这位父亲。
不过这话是不能对梨月说的。她解释了两句,过了月门,穿过抄手游廊,发现不远处正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穿着褐色祥云纹的便服袍衫,身形高大,面容肃穆,是她的伯父。
那他身后跟着的,应该就是府僚了。
人已近至眼前,避是不能了,她只好整了整裙衫,朝来人行了一礼:“伯父。”
大老爷看着似乎有什么事,只微微颌首,问她一句:“怎么到前院来了。”
这位伯父向来威严,赵明宜好像从来没见他笑过,不过她身为女眷,见他的机会其实也不多,她思衬了一下,说道:“是爹爹……爹爹喊我来帮他拿一幅画。”
他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下次让丫头过来拿,你一个姑娘家,不要往前院走,不合体统。”
说完便走了。身后一种府僚也立时跟上,四周终于安静下来。
梨月回头看了一眼,确认人已经走远,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小姐,幸亏您反应快。大老爷重规矩,要是知道您私自来前院,少不得要让咱们老爷训斥您一通……可真吓人。”
一边说着,一边暗想,大老爷跟大爷不愧是父子,这脾性也是一样一样的。杵在这两位跟前都是如坐针毡,呼吸都得小心翼翼的。
明宜后背也仿佛渗了一层细汗,她前世就怕这位伯父,没想到现在也还是这样:“行了,走吧,我们去母亲那里。”
林氏住在正房,她到的时候丫头已经在摆饭,看见她过来连忙行礼。林氏坐在厅中,正听见打帘子的声音,回头一瞧竟是女儿,脸上顿时扬起了笑:“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你病着,也不用来给我请安,多睡会儿才是正经。我正要打发林妈妈去厨房走一遭,让灶上的媳妇给你每天添盅鸽子汤,好好补补气血。”说着把她拉到跟前来,摸摸她的手:“都瘦了……”
“那我多吃一点,快点养回来。”赵明宜坐到林氏身边,依偎着她。
“你就是嘴上说说,哄我罢了。”林氏佯装推开女儿,另一只手却是自然地搂过了她:“都长大了还要靠着我,也不怕你弟弟笑话。”
弟弟?
赵明宜四处看了看,听见不远处屏风后传来一阵笑意,是个略沉的小公子的声音。听声音,似乎是四房的承玉。
等他洗完手从屏后出来,发现果然是他。
他穿了一身青蓝的布衫,料子有些旧了,明明才八岁的年纪,长相俊秀,看着却老成,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喊了一声六姐姐。应该是母亲留他用饭,房里的妈妈带他去净手,所以现在才看见他。
“是承玉啊。”明宜不再偎着林氏,忙坐到了方桌的另一边。
林氏直笑她:“这会儿知道不好意思了。”
赵明宜也笑,招承玉过来坐。
丫头端了铜盆过来她净手。
而后便是早食。桌上有燕窝粥,鸡蛋,汤饼,还有各种馅儿的包子,并着一些爽口的小菜。
明宜见承玉多动了两筷子虾仁汤包,便将那小碟包子往他那边推了推:“你一会儿还要去上学吧,多吃一些,读书时间太长容易饿。”
承玉腼腆地笑了笑:“谢谢姐姐。”
他还是个小孩子,姨娘走得早,四房夫人并着老爷都在地方,留他在京里跟着一大家子人生活。
明宜跟他算不得熟悉,只见他偶尔会来给林氏请安,林氏会留他用饭。
承玉要赶着上学,飞快吃完后就先带着书童走了。明宜远远瞧着,只见那书童个子还没承玉高,两个半大的孩子,提着沉重的书匣,飞快地走了。
“娘,您要过继承玉吗?”她记得二房确是打算要过继一个孩子的,不知是父亲的意思还是母亲的。只是后来父亲有了姨娘,姨娘怀了孩子,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林氏招手让林妈妈过来,吩咐她装两碟包子给那两个孩子路上吃。半大的孩子,在别人那里吃东西也不敢敞开了吃,小心翼翼的,也让人心疼。
“娘其实没有这个想法……”林氏摸了摸她的头叹了口气:“我有你跟晗音就够了,晗音嫁去了永州,姑爷近来愈发混账,我整日提心吊胆……你也还未及笄,我还得为你绸缪打算呢。”
“不过,恐怕承玉这孩子有些许想法。”林氏眉心微微拧着,拿了颗鸡蛋剥给她:“虽说赵家不重嫡庶,可庶出的孩子到底比不上嫡母生的,他在四房出不了头……”
赵家不重嫡庶是真的。尤其是少爷,只要有能力,只要能往上爬,祖父便会提携。
可是各房夫人有娘家,有人脉,有钱财,嫡出的少爷只会爬得更容易,除非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否则庶出的少爷哪能出得了头。
明宜默了默,安静地听着。
吃完早饭,林氏盯着她把药喝了。不知道这药里掺了什么,比她以往喝的都苦,她整张脸都快皱了起来,林氏差点儿笑岔了气,连忙让人端了蜜饯过来。
在消化苦味的空挡,明宜忽然提了一嘴:“我方才碰见伯父,带着府僚……”含了一颗蜜饯:“马上要清明祭祖了,也不知道大哥回不回来。”
林氏这会儿正在看账,听完她的话眉心直跳:“我的小祖宗……你可千万别在你伯父跟前提起他,这可是要命的事儿。”她帐也不看了,走过来拍拍女儿的头:“他们两父子,简直就像前世的仇人,咱们家你还不知道吗,争来斗去,骨肉相残都不稀奇……离你伯父远些,也万万不可跟你大哥走近了。”
赵家能屹立两朝,自然有自己一套生存的法则。
家族不重嫡庶,不拘长幼,谁有能力,谁敢拼命往上爬,谁就能出头。余下的出不了头的,自然就会被排挤出去,就像她的四叔父跟五叔父一般。而她爹背靠伯父,就像靠着一座大山一样,真的算是随性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