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台楼阁,大街小巷。甚至是每一个行走在街上的人或妖,都是如此的真实。
真实到伏令年随便拉住一个,便能和对方聊上半天。
这是先前幻境中做不到的。
在这样的状况下,伏令年根本无法分辨出谁是隐匿在幻境中的‘源头’。
元苍梧、姜仪和廖停雁的加入让时间线再次向后推移。
距离槐岩节仅有一日。
尽管已知晓百药谷的人有问题,伏令年却并未轻举妄动。
廖停雁的表现近乎没有异常,也没有显现出任何危险的征兆。
伏令年几人也就装作对此一无所知。
在下一次回溯来临以前,伏令年向元苍梧询问了外界的状况,却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她亦是在刚踏入秘境时便受到了幻境的影响,对于秘境内的状况一概不知。
也就是说,元苍梧与伏令年都是在进入秘境之初便受到了影响。
不存在前后的顺序之差。
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却一时理不清楚。
再一次回溯,伏令年如往常般,被牛掌柜扯着嗓门喊醒。
这一回,她选择从楼梯走下大堂。
大堂内有幼童在乱跑,撞歪了桌子。酒瓶从桌上滑落,却被人伸手接住了。
“小心些。”接住酒瓶的男子温声道。
“客官要些什么?”
伏令年神色如常地上前,询问。
对方的面容在修仙者中算不上多优异,只能说是俊朗清秀,合人眼缘。
若是寻常时候,伏令年并不会过多留意。
“唔…来壶温酒吧。”他笑着道:“连夜赶路至此,身子有些发寒了。”
“噢…”伏令年也笑道:“正值初春,路上的冬雪怕是还未化尽罢…客官从哪来?”
“南洺。”男子看着伏令年,忽地问:“姑娘,你认得我?”
“我?”伏令年摇头道:“只是觉得客官你有些面熟罢了,与我先前认识的糖画摊主有些相似。”
话毕,伏令年没有在意对方诧异的神情,去给他取酒了。
当她再度回到原位时,男子却消失了。
桌面上只余下一只小巧的银饰,形似飞鸟。
伏令年拿起来掂了掂,里头似乎不是实心的,却意外的有份量。
她定睛细看,银饰上雕刻着简单的花纹和有些难以辨认的古文字。
似乎是
——南洺温世淮。
傍晚,伏令年恰准时间溜到了街上。这一回,也没能遇见卖糖画的摊主。
一切照常,直到上一次回溯的时间节点。
夜幕降临,笙歌不断的槐岩镇却在这时安静下来。
伏令年站在阁楼上,推开窗户望着下方。
街道上的人群如潮水般退去,摊贩收起货物,酒楼商铺闭门。不过几个呼吸间,整座镇子陷入一片寂静,只余晚风挂过檐下的灯笼,橘黄色的暖光轻轻摇曳,映照在石板路上。
伏令年这几日居住的小阁楼内挤满了人,无论暗地里归属何方,此时此刻,他们都是表面上的同行者,自然要聚在一起商讨对策。
熙瑕微微眯起眼睛,越过伏令年的肩头往下望:“迎神时。”
这几日,他们都没闲着,把能知道的信息都打探了一遍。
例如现在,午夜已过,便是槐岩节的起始——迎神时。
这时,居民们需回到室内,闭门不出,在心中默默祷告。
同时,保证三点——不言,不看,不听。
当然,这三点,伏令年几人都没能做到。
这是关键时刻,或许便隐藏着破除幻境的要诀。
咚咚、咚咚、咚咚。
声音由远及近,由微至强。
伏令年最初以为这是从窗外传入的声音,可渐渐的,她发现声音的源头不是其它,而是她自身。
咚咚。
是心脏在胸腔中跳动的声音。
咚咚。
是血液冲击耳膜的声响。
咚咚。
伏令年身体一晃,下意识伸手扶住窗框。
不知从何时起,空荡荡的街道上竟出现了一支队伍。
行在队伍前头的,是位面上罩着面具、身着宽大衣袍,不知性别年龄之人。
虽未曾见过,但听槐岩村的居民们所言,这应当是大祭司的装扮。
伏令年下意识打量那面罩,只一眼,她便联想到了丛横交错的树皮。
面具的深褐色的,无眼无嘴,不规则的纹路四下延伸,凹凸不平。
“叮铃”
随着行进,大祭司头上由草叶以及铜铃构成的头饰有韵律地晃动,发出清脆的铃声,如同清晨的鸟鸣。
只见他将双臂下压,上半身以一个常人难以办到的姿势向地面倾斜。
“迎神时!”
这三个字用的是古语言的发音,拗口难懂,若非伏令年先前向栖别枝请教过一二,还不一定能听明白。
他身后的队伍动了,大祭司便保持着这个格外高难度且扭曲的动作,引领着队伍缓缓前行。
队伍中有伏令年先前所见的神侍,他们搬运着一座被红布笼罩的事物,伏令年只能借光隐约看见那事物的轮廓。
不知是不是灯笼被吹动,光影晃动所造成的错觉,伏令年莫名觉得红布下的事物抽动了一下。
红布向一侧滑落,露出一角鲜红的事物。
伏令年猛然闭上了眼睛,突如其来的灼痛感让她眼中溢出泪水。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红布规规整整,不见缝隙。
随着队伍的前行,队伍中的人愈来愈多。
伏令年知道,这已是节日的第二个阶段——游神时。
此时,闭门不出的居民们可以睁开双眼,走出家门,跟随队伍一同前行,直至位于槐岩镇中央的‘神木’。
屋内几人相视一眼,亦跟上了这游神的队伍。
他们低着头,无声穿行在人群之中。
伏令年在先前的回溯中曾尝试前往槐岩镇中央查探——她向想弄清楚,居民们空中的‘神木’究竟是不是槐岩松。
然而,无论剧情线推进到何时,伏令年都无法进入中心区域。
更准确地说,是根本触及不到中心区域。
——从一处进入,又从另一方穿出,中心区域就像是被切去般,无法触及。
而如今,跟随着游神队伍,伏令年第一次踏入了槐岩镇的中心区域。
队伍始终保持着静默,只有大祭司用故语言念诵祷告词的嘶哑嗓音。
一种古怪的氛围在队伍中蔓延,尽管伏令年对这位所谓的‘神明’没有任何的信仰可言,内心却莫名升起一股狂热的情绪。
心脏一刻不停地在胸腔内跳动,四肢紧绷到近乎痉挛。
不知是不是错觉,伏令年忽地嗅到了一阵香气。
是那种轻易便能勾人味蕾的香气。
似乎…是从那红布之下传来的。
伏令年深呼吸一口气,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却让那香气更加充分地进入鼻腔。
她只好用力地摇晃脑袋,好让自己保持冷静。
队伍的行进速度慢下来了,伏令年抬起头,越过重重人群,望向‘神木’。
这是一棵巨树,完全超过了自然界范畴的巨树。
即便游神的队伍手拉着手上前,也无法将其合抱。
下方的土地被它隆起的根须占据,上空密布着柳叶般的枝条,遮天蔽日。
这个形态同那段记忆中的形容尤其相似,但伏令年此时脑海中想到的,却是浮空岛上的巨树。
除了大小与色泽,两者近乎毫无差别。
这是…槐岩松吗?
是了,对得上。
若那记忆是映月的记忆片段,她将师父赠予的‘槐岩松‘种在浮空岛上并不奇怪。
而此处,也有一棵槐岩松。
嫩绿的枝条随风摇荡,它是蓬勃的生命与无尽的岁月。
身旁的居民忽地开始抽泣,伴随着这第一声打破寂静的响动,宁静的气氛被浓郁的情绪充斥。
“神明,我向您祈福。若不是您的收留,我们一家会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民,在苦痛与饥饿中死去。”
“神明啊,求您保佑我的孩子平安长大,远离病痛……”
“愿神木垂恩,让槐岩镇穗满粮仓,岁岁无饥。”
人们开始祈福,述说自己的感谢,祈求来年的庇佑。
低语之声汇成洪流,萦绕在伏令年耳旁。
伏令年忽觉胸中的情绪再次激荡,一滴泪水顺着眼眶滑落,再然后,便如河流决堤。不知不觉间,泪水竟然染湿了她的衣襟。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试图借此抵抗胸腔里翻涌的陌生情绪——突如其来的悲伤、怀念与恐惧,正随着人群的祷告声疯狂滋长。
这情绪来得突然,伏令年既觉得古怪,又发自内心地融入其中。
不…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