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体已不属于自己,她成了自己最痛恨之人的帮凶。
伏令年束缚住她的捆仙索会自动追随所有者,因而,秦箐恢复之时,亦落入了污染者的巨口当中。
甫一进入其中,秦箐便觉得胸口的蛊有了异动。束缚着她的捆仙索也在瞬间溶解崩断。
秦箐重获自由。
巨口内的触须似乎都被伏令年所吸引,一时没有顾及不起眼的秦箐。
她勉强挂在肉壁之上,看着无数触须从巨口深处涌出,将伏令年一层一层的包裹于内,连带着阿九也半个身子陷入其中。
“二丫…二丫…”阿九手中的剑已全然腐蚀,只得她用双手穿过触须的缝隙,鲜血淋漓的十指紧紧抱住伏令年冰冷的身躯。
如此僵持下去,她们两人恐怕难逃一死。
秦箐想,她该走了。这是她唯一逃生的时机。无人阻拦,也无人会注意到她。
元婴期修士都在这触须中败下阵来。多她一个,似乎也无济于事。
但是…秦箐挪不开视线。
身体像是生了根,耳边是阿九的呼唤声,眼前是两人被触须笼罩的身影。
眼前的场景与往事重叠在一起。
秦箐看见伏令年朝着伸出手。
——“让我看看吧。”
那是在万霭之幽中,她身受血瘤。
她又看见伏令年举起她口中的‘假肢’,朝自己露齿一笑:“我其实是个蛮理想主义的人。”
秦箐当时在想什么?
她在想,伏令年是个天真的人。
农夫救蛇,又妄图拯救世人。
真是…和莫兰舟像极了。
秦箐似乎又看见了莫兰舟,她的面容本已在秦箐脑中变得模糊。但在迷境中,她的身影却无比的清晰。
秦箐从未将她忘却。
她只是在自欺欺人,一遍遍述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话语。
她听见了莫兰舟的声音。
——她不是你的朋友吗?
——我看到了我的同行者,不再是孤单一人。
这是莫兰舟告别时的话语。
可伏令年也要死了。
不,
不应该是这样。
走到了这一步,伏令年不应该在这里死去。
她要继续走下去,和她的同行者一起,走到最后。
*
伏令年隐约听到有人在喊她。
但她实在太累了,眼皮像被胶水粘住般沉重的难以抬起。
是妈妈在喊她吗?伏令年迟钝地想。
她一定是发烧了,即使起床,也不能上学了。
那就继续睡吧。
天上好像下起了小雨,温热的雨水落在肌肤上,淅淅沥沥。
好奇怪,屋子里怎么会下雨呢。
这时,有人抱住了伏令年。
她的手好冷,她好像在哭。
为什么要哭?
不要哭了。
‘师姐,阿年,醒过来!’
是谁在喊她?
伏令年挣扎着,努力着想睁开眼睛。她的意识从混沌的深海缓缓上浮,最先感受到的是黏腻的触感——有什么湿冷的东西正紧紧缠绕着她的四肢。
她眼皮剧烈地颤动,睁开了眼睛。
视野里是一片蠕动的暗红色肉壁,无数半透明的深红色触须像蛇一般在她眼前蠕动着。那些触须表面布满细密的□□,如同呼吸般的一张一合,渗出深黑色的黏液。最近的一根触须离她的眼球不过寸许。
“呃…”伏令年下意识想要挣扎,但身体被束缚得很紧,只是稍稍发力,胸腹处便传来剧烈的疼痛。伏令年几乎能听见血肉撕裂又愈合的声音。
体内的灵力似乎被无形的法则压制,无法运行,无法使用,只有□□的力量尚存。
这与古书中记载的里渊十分相似。
修士们虽在昆仑老祖的带领下将魔族逼退回里渊,却无人胆敢进入里渊追杀魔族。
那是另外一个‘世界’。
曾有幸从中逃脱的修士这么描述。
一个无法动用灵力的‘世界’。闯入者会被每一寸空间所排斥,最终迷失在无尽黑暗之中。
外界的声音仿佛与她隔着一层薄膜,伏令年看见阿九正透过缝隙拉扯她,身体却也被触须逐渐掩埋。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天而降。
巨大的力道硬生生将触须撕扯出一个缺口,粗壮有力的手臂伸入缺口中,拉住了伏令年的手。
秦箐的面孔在伏令年眼前显现。
她一只手攥住伏令年,另一只手发力,将缺口撕扯得更大。
秦箐的手掌滚烫得惊人,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有鲜血顺着她手臂滑落,伏令年能透过肌肤感觉到她此时此刻爆发出的强大力量。
"抓紧!"秦箐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她体内的每一寸肌肉已然隆起,以血肉之躯抵挡触手的阻挠与挤压。将伏令年一点一点向外拖拽。
身体猛然一轻,被挤压束缚的感觉消失的。
“你先带着她离开。”秦箐将伏令年猛然推向阿九的方向,让她们能够通过触须的缺口逃脱。
伏令年勉力抬头望向上方,几个木姬状的人形事物顺着肉壁往下,每下落一寸,身体便燃起一团黑焰。
“二丫!阿九!”杜钟毓的声音通过木姬传出,有些失真。
阿九应了一声,抱起伏令年朝木姬的方向而去。
“等等。”伏令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挣扎着向秦箐望去,秦箐依旧挺立于触须之中。但这次,伏令年看清了。
秦箐的胸腹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血肉在其中蠕动着,鲜血不断从中涌出。
触须被鲜血吸引,朝着秦箐涌去。
无形的事物在秦箐的皮肉下游走,她似乎由此获得了能暂时在此处行动的力量。
“秦箐——”
伏令年想大喊,却虚脱地发出一声呜咽似的悲鸣。
就在伏令年以为秦箐听不见时。
她回过头。
秦箐的嘴唇动了动。
她好像是在说。
——别忘了…
别忘了什么?!
可伏令年再也听不见了。
她的瞳孔猛然收缩,映出一幅绝望的画面。
——触须穿透了秦箐的胸口,于此同时,秦箐的身体猛然膨胀。
她要自爆。
阿九没有停下,她也不能停下。在木姬的帮助下,两人已至巨口边缘。
以秦箐为中心,一圈血色波纹轰然炸开。所过之处,触须抽搐着倒下。秦箐的皮肤开始出现瓷器般的裂纹,血肉在爆炸中不断消融。
爆炸的气浪将他们掀起,离开巨口,落入水中。
木姬带着伏令年和阿九朝远处的船游去。
结束了吗?
伏令年有些麻木地思考着,伤口依旧在不断地渗血。
她甚至有些无法理解现在的状况。
秦箐…死了吗?
重创她的人,真的是师姐吗?
血雾逐渐散去,巨口完好无损。
即便是秦箐以生命作为代价引起的自爆,依旧未能触动污染者的根本。
几条触须湮灭,无数触须再生。
伏令年闭上眼睛,泪水无声滑落,融入无边的水域中,渺小、毫不起眼。
直到登上了的甲板,阿九依旧抱着伏令年,抱得很紧,不肯放开。
其余弟子早已离开了秘境,没有医修在场。
周遭是熟悉的面孔,耳旁是关心的话语。但伏令年的视野却一片昏暗。
伏令年只机械地转动眼球,麻木地接受杜钟毓简单的包扎。
被一剑穿透胸膛,若非伏令年元婴期的体质,早便已在方才流血至死了。
身体很痛,但更让她煎熬的,是内心的痛楚。
“我们要立即离开。”熙瑕的语气很沉重。
“可是…”从承言身上湿漉漉的,他想说什么,却又猛然顿住,看了眼伏令年。
“必须离开。”熙瑕一改平日的悠闲自在,十分果决:“不仅是我们需要离开,西境的所有人都需要撤离。”
“什么意思?”姜仪无法理解熙瑕的后半句话语。
“那是污染者…”
“温季才呢?”伏令年突然出声,打断了熙瑕的话语。
没有人回答。
她的问题让周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温季才在哪?”伏令年又问了一遍。
她的声调没有拔高,却似一根紧绷的弦,随时都要崩断。
“二丫,二丫。”杜钟毓蹲在伏令年身旁,轻抚着她沾染着污血的面颊:“你先别激动…”
没有答案,但伏令年已经知晓了答案。
安祉背叛,秦箐身亡,温季才失踪。
呼吸骤然停滞,心脏也漏了一拍。
伏令年原本已失去了所有力气,胸口却像是燃起了一团火焰。
火焰灼烧着她的肺腑,灼烧着她的理智,折磨着她的每一寸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