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堂口开生死场,活着的人说了算。冯显贵一时间进退两难,正想斥责丁五。丁五凑到冯显贵耳边,小声嘀咕道:
“让争鸣去打!”
“他不是一直都想跟周行善打吗?圆他的梦撒。”
冯显贵眼神阴鸷,斜着看丁五,表情晦暗不明。
丁五毫不畏惧,继续煽风点火,“姐夫,争鸣真的是你儿子吗?当初那女的,被赶回去了才说怀孕……”
“就争鸣是你儿子,他之前瞒着你搞光辉堂,翅膀多硬,现在又是借徐家的势去读军校,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私下还跟这个周行善有来往……”
“今日之事,谁知道,跟争鸣有没有关系呢?”
“有这个周行善在,我们想慢慢吞了忠义堂的打算,必定泡汤……”
“要弄死他,得是个跟他有交情的人,就算方结义回来了,也不好下手那种。”
丁五这番话说完,冯显贵笑了。
是的,没有比冯争鸣更合适的人。
反正他冯显贵不止一个老婆,也不止一个儿子。
冯争鸣这个已经开始不听话的野儿子,应该发挥最大的价值。
也恰好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人群之后,冯争鸣穿着军校制服,一路疾驰到了这里。
冯显贵看着急匆匆赶来的野儿子,根本不等冯争鸣下马,便朗声回到:
“不欺你小八爷,我光耀堂,出冯争鸣,和你打生死场。”
“你们谁生谁死,我光耀堂都不追究!”
正准备下马的冯争鸣双眼一咪。
“什么生死场?”冯争鸣未曾下马,他策马绕走到周立行前面,用个马屁股对着光耀堂那边,居高临下地俯视周立行。
周立行逆着光,看不太清楚冯争鸣的表情,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冯显贵那么不要脸,堂口的人不派,竟然把读军校的儿子派来打生死场。
这份心肠,何其歹毒。
“我要替忠义堂退你们光耀堂开的烟妓馆的股,你们光耀堂说,得开生死场。”
周立行平静地解释,“我答应了。”
冯争鸣沉默了半息,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在马背上前仰后伏。
“可笑啊可笑!”
“民国禁烟的文件,早就全国发了。可这遍地的烟馆,却总是生意兴隆。”
“我的小八爷,你这是做什么?螳臂当车?”
“今日就算你打赢了生死场,就算忠义堂一家堂口不沾烟馆,又如何?对这世道,有何助益?有何改变?”
“要是你输了,你死了,那更没人再看忠义堂的日后!”
周立行看向冯争鸣,看向他身上的学员军装,看他骑着的马,也看他身后藏不住身上狠毒的冯显贵和丁五。
“我知道,我救不了所有人。”
“我知道,你们看得长远。”
“可我这人做事,只凭本心。只要我想,那就非做不可。”
“争鸣,你现在已经考上军校,前途远大,根本不必再混堂口。”
“你劝我,那不如我劝你,脱离光耀堂,去做你堂堂正正的军人英雄。”
冯争鸣希望周立行服软,不要打生死场。
周立行却希望冯争鸣退出这个不爱惜他的堂口,希望他离开生死场。
冯争鸣的手攥紧了缰绳,他闭目深呼吸了一口,睁眼冷笑,“你放屁,这是我老汉儿的堂口,我退个锤子。”
周立行捏紧了拳头,眼皮微抬,眼神泠冽,“那就打吧。”
冯争鸣翻身下马,回敬一个狞笑,“废话,老子早就想跟你打了!来啊!看谁死!”
丁五心中大喜,今日不管是死哪个,都是大喜一件。
于是丁五立刻招呼人回堂口搬桌椅板凳和关圣像,立马要将这生死场开起来!
*
天色渐晚,凉风缠尘。
周立行和冯争鸣再次站到了对立面。
然而,这次他们争的,不再是拿一枚金章。
他们这一次,赌的是性命。
二人伫立良久,皆未有动作,直到冯显贵狠狠地摔了一个茶杯,周立行才率先动手。
他去了一趟云南,在险山恶水中求生,又跟随各族男人们切磋,学到了更多实用的野招。
冯争鸣到了军校,接受了更多正统国术和擒拿格斗的传承,比之前更添几分猛烈。
二人仿佛又回到了擂台,不死不休地战斗在一起。
你一拳,我一拳,两人毫不留手,打得烟尘四起,从一开始看得出出手招式,到后来完全成了缠斗。
那不是一场可以供人观赏的决斗,那是两个倔强不服输的人,从骨子里爆发出的争斗欲和胜负欲。
周立行有自己必须赢的理由,冯争鸣也有自己不能输的理由。
他们无法在大庭广众之下,告知对方,可他们似乎又能理解对方。
周立行不能眼睁睁看着忠义堂走错路,他要对得起在外出生入死的大哥。
冯争鸣还不能丢掉他堂口的身份和势力,否则他无法完成自己的学业。
他们本应是挚友,奈何世事无常,他们此刻是生死仇敌。
冯争鸣抓着周立行的头往地上狠磕,头破血流。
周立行勒住冯争鸣的脖子,差点扭断他的颈骨。
冯显贵看得心惊胆战,这两个狼崽子是真心实意地要弄死对方。他突然有些后悔,这么看来,争鸣这孩子还是很忠心堂口的。
现场没几个高手,只有邢五爷看出了一些端倪。
“哟?这都开始了嗦?是我们来迟了?还是他们整早了哦?”
“怎生这般不懂规矩呢?生死场,是两个堂口私自就能开的吗?”
两道声音传来,一道戏谑,一道凌然,众人抬眼看去,又是两辆汽车到来,各自下来三人,分别穿着不一样的军装。
说话的两人,看军装的形制,都是中校。
“八十八军中校参谋,鄙姓李。”
“二十四军中校参谋,鄙姓林。”
李参谋和林参谋两人客气地握手见礼,然后迈步走向场外的桌椅处。
冯显贵和陈三爷等人已经知趣地站起来,将主座的位置让出来。
光耀堂的手下们也赶紧收茶碗的收茶碗,重新搬椅子。
林参谋和李参谋坐下,冯显贵和陈三爷等人才跟随他们的位置坐下。
很明显,冯显贵和丁五等人坐在了李参谋的旁边,而陈三爷等人坐在了林参谋的旁边。
周立行和冯争鸣两人气喘吁吁,他们已经打到了最后关头,被这意外突然出现的人打断,浑身挂彩的二人双双泄了气。
冯争鸣强撑着要爬起来站着,挣了几下都没有挣起来,只能半蹲半跪着,让自己不那么狼狈。
周立行就没那么讲究了,直接翻身摊平,只管把头朝着那林参谋。
他想起来了,那是在会理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的参谋!
周立行慢慢地挪动了下头,看向了邢五爷。
邢五爷扭开头,不跟满脸都是血的周立行对视,他心烦。
这两个堂口开生死场,必须公口大爷来参与,或是请更高级的军阀政要派人观战见证。
然而周立行闹得难看,冯显贵有私心,这么一大帮子人似乎都忘了这个规矩一般。
但周立行这么一路闹过来,各路势力都被惊动。说来也巧,范绍增这几日正好就在成都,手下来报这件事,他要不是正在应酬脱不开身,怕是要亲自来看的。于是,范师长派出了李参谋。
更巧的是,刘文辉这几日也正好到了成都,正和一些不可说的红色人士秘密会谈。邢五爷出门之前派出去请帮手的人,恰好遇到了随同刘文辉前来成都的林参谋。林参谋跟刘文辉一汇报,便也被派了出来。
眼下,已经不是忠义堂和光耀堂的事情了,林参谋和李参谋两人都笑眯眯的,根本不管生死场中一蹲一瘫的两个十八岁少年,两个参谋打起了机锋。
“林参谋这次回成都,可去故地重游过?我记得,当年没换驻防的时候,你还在新津县当过三个月的县长呢!”
李参谋宽眉小眼,方脸塌鼻,肤色麦黄,戴着一副眼镜,斯文和匪气结合,一张口就是含沙射影。
“李参谋好记性啊,六年前的事情了,还记得这么清楚!”
林参谋倒是个标准的美男子,眉似远山,目若寒潭,高鼻窄颌,肤色偏白,说话不急不缓,声润如玉。
“哎,林兄谬赞啦!”李参谋笑得像狐狸。
“那你肯定记得清楚,我和刘军长是怎么离开成都的吧?”林参谋也是微笑着,追问道。
“啊……胜败乃兵家常事嘛!”
李参谋没想到对方不但不回避当年兵败被赶走的丑事,反而问上脸来,一时反而不好回话,只能找补。
“当初,我们刘军长当四川主席那会儿,还给范军长五十万大洋呢,范军长去上海滩游玩数月,这才有了和青帮杜月笙杜老大的鸦片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