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问小桐:“空调遥控器呢,开会儿吧。”
迟知雨听见了,想说“不用”,但滴声已响起。
他放弃阻拦,从工具箱下层拿出平板,打开移动版AutoCAD,定位到【小树口袋】的街砖区块,对比方才采集到的数据,圈画积水点位。
见舒栗迟迟不过来,他停下手,百无聊赖地转着白色触控笔,四处扫视,留意到桌肚边角的机箱,他目光顿一下,转笔的动作不再重复。
换了好几个花式,舒栗终于端着热茶过来。
他若无其事地撤销刚刚标注过的全部点位。
热气腾腾的红茶搁置到他面前,散出香甜的焦糖柑橘味。
“Fancyacuppa?(来杯茶吗?)”
她地道得让他愣了愣,转过眼。女生在他身边坐下,四目相对,她问:“怎么了?”
迟知雨问:“从哪儿学的?”
舒栗说:“英剧。”
“下次别学了。”迟知雨放下笔,端起杯子喝一口。
舒栗提醒:“不烫吗?”
“还好,”他放回碟子,即兴英式发音教学:“Fancyacuppa?”
他声线本就干净偏贵气,配上英伦腔,简直可以现演一部非口吃版《王子的演讲》。
“……”
舒栗转移话题,注意他身前的地形图,指出来:“这是我的店?”
“嗯。”迟知雨划亮屏幕,快速圈出一小块区域,又拖出一道箭头线,潦草写下两字:积水。
“你是不是该练练字了。”
然后,他直接撤回那两个中文,几乎不断笔地换成几行令人阅读无能的英文与数据。
舒栗无话可说。
似扳回一局,迟知雨取消掉它们,把ipad推到他们之间,重新标记,等舒栗倾身凑过来,他开始分析讲解:
“这边积水严重,可以往左边排水沟引。”
“这边适合加铺两公分透水砖。”
……
梦回初中第一次上物理课,即使如听天书,也要装出一知半解,她配合地颔首,到最后都有点儿走神。
“你在听吗?”
居然被对方抓住开小差。
舒栗回神,斜去一眼:“在听啊,”他怎么发现的,她下意识问:“你不是在讲吗?”
他是在讲。
但目光不知不觉迷了路,就在不足十厘米的距离,迷失在久别的站点,她的眼睛,她的鼻尖。
舒栗跟着成了路痴。室温上涨,窗玻璃上又蒙了雾,两个人的色块几乎团成了一体,纠葛着。舒栗的昏睡感一下子散了,忙将视线浸泡到那杯红茶里,浮浮荡荡。
比茶水更烫的,是他再不走开的视线。
“你刘海自己剪的?”他冷不丁问。
从见面到现在,就没一句能听的,舒栗沉默一下:“怎么了。”
“没怎么。”迟知雨声音里有了点笑意,转瞬即逝。
“没空去理发店。”
“嗯,”他淡淡地应着,把平板合上,喝完杯子里的红茶:“回头我把这些发给凡奕,他会跟师傅沟通。”
—
第三次碰面,迟知雨仍没有道别,当她说“慢走”,他也不说“再见”。见他没戴上兜帽避雨,舒栗又试探性地问他需不需要伞。
他给了她回答:“我在伦敦从没打过伞。”
“嗯,”有所耳闻,舒栗收回手,“原来那边的雨不会把人淋秃么。”
迟知雨无言一刻,听不出是讥刺,还是玩笑:“谢谢你迟来的关心。”
舒栗垂下眼皮,笑一下,没有接话。
迟知雨走下台阶,迎着细密的雨,清爽的风,走出去一段,他在雨幕中回头,奶白的小屋门前,女生依然立在遮阳棚下,金黄色的室光如蜂蜜在她身后漫开,他极快地转回脸,默数了三秒,他再次回眼。
她还在那里。
影影绰绰。
雨丝直刺肺腑,每一眼,是一针,都要疼一下。撕裂是剧痛,缝合是钝痛,没有高下之别。迟知雨深吸气,雨水在他眼里变热了,他再不忍耐,回过头,径直朝她走回去。
“舒栗!”正要回头进屋,舒栗听人喊出她名字。
她回过身,迎面就是男生破开雨幕,她吃惊地睁大眼。
“伞给我,”他挡在她面前,脸色背光,看不太真切
:“雨太大了。”
曼哈顿的雷暴雨不可怕,伦敦日日可见的毛毛雨也不讨厌,唯独她在他心底留下的那场雨,太漫长,也太难熬了。
“好。”她忙将握着的伞双手交出去。
“谢了。”他撑起它,重新回到雨里。男生衣着规整,身形挺括,因此显得那柄透明花伞很是格格不入。
舒栗遥望他走远,才转身进店。门后的木地板透入了水迹,她去卫生间取来拖把,佝着背,清理了许久,像要把那边搓出个洞,才将它提回原处。
她状若无恙地走出来。
陈语桐满脸担忧:“栗姐……”
她看过去:“嗯?”
她迟疑地问:“你还好吗?”
舒栗说:“没事啊。”
陈语桐望向空掉的窗桌:“其实,刚刚你们两个坐在那的时候,挺和谐的。”
“是吗,”舒栗莞尔一笑:“那是因为你没听见我们说什么。”
陈语桐震惊:“你们吵架都静悄悄的吗?”
“没有吵架啦。”
只是,当熟悉的亲近越具体,那些埋去心脏背面的伤痛与内疚,都会一点点重新刨出来,露出它们原本的刀锋。
舒栗摆摆手,叫她别操心。路过门后地毯时,她低头看了眼地板上胡乱的拖布痕迹。
水渍能拖干净,外面的雨呢,还要下多久?
第76章 第五棵小树糖
两天后,天晴了,积水在一夜间几乎干透,春天好像重新回来了一点,碧空无瑕,高处有早樱打苞。
街道美化正式动工前,凡奕来了趟店里,交代一些安全注意事项。
趁栗姐不在,陈语桐多问一句:“你们老板没来?”
“他这两天小忙,”凡奕扬眉:“咋?想念我们帅气的迟工了?”
陈语桐“噫”一声:“才不是,纯好奇。”
凡奕也挺好奇,看看门外,降低音量:“你什么时候跟你们老板混的?”
陈语桐警惕:“干嘛?”
凡奕说:“我也好奇,我的老板和你的老板到底有过什么渊源?”
他之前在东南念建筑,硕士毕业后进了大院,两年后因理念不合辞职。同年年底,他见钱眼开,成为“以木”一员。彼时工作室就五人,有男有女,基本海归人士,履历漂亮有想法。广纳贤才的负责人姓倪,但大家都不叫他倪总。第一次投标前,集体开会磨方案,那天他才知道自己真正的老板另有其人。concall时,屏幕里出现一张极具冲击力的脸,Nio跟他介绍:“迟知雨,我们以木的创始人,他还在巴院读硕。”
还没毕业?
就在国外远程创业?
凡奕目瞪口呆。
半年后对方回国,两人正式面谈,本以为是能力评估,结果就是纯聊天。比他还小五岁的迟总亲自点名选他当助理,起初凡奕还有点意外,毕竟其他同事不是世界名校镀金归来,就是手握更华丽的城建案例,这个因理念受挫,误打误撞闯入以木的他,反倒显得黯淡和庸常。
他问过迟知雨:“为什么选我?”
看起来还像个学弟的男生把玩着汽水上的易拉环:“你知道自己要什么。”
……
陈语桐保持神秘,绝不泄露任何上级隐私:“没渊源。”
“我才不信。”凡奕嘁一声,大约猜测:“以前谈过吧?”
陈语桐立刻装成摄像头看店。
凡奕狐疑地走出去,迎面碰上回来的舒栗——从蓝色电动三轮车上下来,揭了手套,到门前水槽给自己冲手。
凡奕望一眼载着几箱货的三轮车,惊叹:奇女子啊。
他过去打招呼,“小树店主,下午好。”
女生拧上水龙头,双眼勾出月牙弯:“下午好啊,凡工。”
不忘老板交代的事,他指指店内:“工期安全守则我给陈店长了,你有空过目。”
“好。”
“哦,还有,”他退回来:“门口换砖和下水改造我也跟师傅说过了,重新铺砖可能需要你们绕路了。”
舒栗问:“换砖要几天?”
凡奕对着门前空地琢磨两眼:“不下雨的话,三天就可以。”
舒栗略微扬眉:“比我预估的快。”
凡奕笑笑:“不是大工程。”
舒栗多看他一眼:“你有带伞过来吗?”
凡奕顿住:“什么伞?”大晴天的,带什么伞?
舒栗说:“你们迟工借走我一把伞,平时放在店里给自己和客人用的,让他记得还。”
凡奕眼皮眨动:“哦,好。”
应了声,女生去店内召唤陈语桐,叫她一块儿出来搬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