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秦邵宗知晓,这些惹常人嫌弃的粪土包,在明年开春以后将会化作地里的软黄金,竭力扶持庄稼的生长。
若无大旱或虫灾,等来年秋天,这一望无际的农田将生出一大片灿烂的金色。每当风拂过时,麦香浮动,金浪翻飞,层层推开,好似没有尽头。
秦邵宗好像听到了麦穗的摇曳声,也好像闻到了浓郁的麦香。
一幅幅画卷无形铺开。
在麦田里收割麦子的农户笑不拢嘴;牛车络绎不绝地行在田野里,每一辆后面都堆着高高的麦山。
郡里几个大粮仓被塞得满满当当,农都尉和护田校尉都纷纷来报,宣称粮仓空间不足,请求加建粮仓。
“等来年的春天,就将这些有机肥派给农民们。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下一个秋季必定是个硕果累累的金秋。”黛黎见儿子拿了个铲子,也加入到了装袋的行列中。
“风禾尽起,盈车嘉穗。如真有那一日,渔阳、北地,乃至全天下百姓都该拜谢夫人。”秦邵宗郑重道。
“只是有机肥而已,能改良种子才是真正的厉害……”黛黎看向远方的天,语气很怀念。
天幕上好似出现了成片比人还高的稻穗,头戴草帽的老人倚着稻杆、在稻穗下笑眯眯地乘凉。
“秦宴州,来和我比赛,看谁装得多!”少年充满斗志的声音响起。
青年的声音没他高,不知说了什么,只见两人很快各自走到一处,一人持一柄铲子,而后憋足劲开始装肥土。
黛黎不由笑了笑。
冬去春来,当结冰的河流缓缓流动,当大地逐渐露出原本的颜色,寒冬的尾巴终是溜走了。
立春至。
立春是二十四节气之首,是春天的初始。万物春复生,没有农民不期待春季的到来。
而今年的立春无疑是特别的。偌大的渔阳里,随便揪一个老弱妇孺,何人不知晓他们的武安侯要大婚?
而早在七日前,每到辰时和哺时这两个用膳点,渔阳郡内所有的大食馆广开流水席。
不管是白丁,还是商贾亦或权贵,只要来食馆用膳就无需花银钱,所有支出通通由君侯府承担。
除去流水席以外,君侯府一处侧门还有粔籹等甜食专门派发给十岁以下的孩提,只要小孩儿唱着喜庆的打油诗在城中逛一圈,回来后即可领一把零嘴。
此外,还有一则令渔阳农户难以置信的消息:据说,他们君侯要迎娶的这位黛夫人研发出一种肥料,用之能使庄稼大幅度提高产量,最高能提至十之五。每家农户可去官寺凭免费领取一袋肥料。
这肥料便算是她大婚给渔阳农户添的彩头。
农户们的惊愕、狂喜和半信半疑不必多言,总之经此一事,黛黎在渔阳郡中的讨论度又上一层楼。
而在立春的前七日,一车又一车的聘礼与嫁妆同时被马车拉入秦府中。
黛黎的身份不是什么秘密,她非望族出身,甚至连双亲都已不在世。明眼人都能看出,那一箱箱醒目又气派的珍宝,根本就不是黛黎自己筹备的。
车驾如龙,蜿蜒出老长一段,日日出现在城中。围观百姓从最初的惊讶,震撼,再到看麻木了、变得习以为常,最后唯剩感叹和艳羡。
至于渔阳中的一众望族,有机敏者在第一日发现有车驾驶入秦府时,就忙命家中人备一份厚礼送过去。
用的是恭贺黛黎的名头,没有提秦邵宗。
往常不收礼的秦府,这回倒是笑纳了。其他望族见状闻风齐动,一时之间一个又一个锦盒,一箱又一箱的宝贝流水一样进了秦府,都成了黛黎嫁妆的一部分。
在大燕,嫁娶双方在成婚前七日不得见面。这七日里,黛黎一开始还不习惯晚上没人给她当暖炉,但两天后就习惯了。
难得的清静。
显而易见这份清静持续不久,因为立春转眼就到了。
大婚的吉时在午时末,秦府与君侯府同在渔阳郡,相距不远。故而黛黎今日只比平时早起了些许,不至于天不亮被请起来上妆。
大燕朝与秦汉时代相似,重要场合讲究庄严肃穆,因此尚玄、红二色。
黛黎的嫁衣就是黑红二色的,肩袖处以金银线仔细勾勒出华美的祥云纹,祥云中有暗色的金凤展翅,腾云驾雾,栩栩如生。
广袖长袍,腰上挂饰一改之前的随意,以多个玉佩拼接成一组长长玉挂,用以压裙摆。
更衣完成后还要盘发和上妆。
这个时代成婚还未有配戴凤冠的说法,女郎多是戴步摇。而如今黛黎头上的步摇以黄金为山题,贯白珠,为桂枝相缪,正是按最高规格做的。
日光从窗外照入,让整间内室都亮堂极了,而坐在妆奁前女郎已妆成,她煦色韶光,云鬓丰泽,黑红嫁衣如火热烈,又兼有庄重的威压。
在她微微垂首间,后颈像凝脂一般的白润光洁,仿佛笼着一层朦胧的柔光,与步摇上的白玉相得映彰,美丽非常。
黛黎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陌生得很。她皱眉,镜中华服加身的漂亮女人也皱眉;她侧首,镜中人也跟着转动。
梳妆的老媪见黛黎拧眉,看得心惊胆战,以为她有何处不难,“夫人国色天香,该多笑笑才是。放眼整个北地,乃至全天下,都寻不出比夫人更艳丽,也更令人羡慕的女郎了。”
另一个梳妆老媪也忙说,“是啊,前些日一车又一车的大箱匣流水似地进了贵府,天下谁人不知君侯把您看得和眼珠子似的。”
门当户对从来不是一句笑谈。
就算是望族之间的强强联姻,都不会有秦邵宗这等恨不得向全天下宣告他要娶妻的阵仗。
黛黎叹了口气,“再看吧。”
梳妆老媪惊愕,不懂她的惆怅从何而来,不过贵人之事非她们能置喙。
黛黎没有长辈在,故而出嫁前拜别双亲这一项省了。
她拿着团扇静坐于室内,冰冰冷冷的金制扇柄被执久了,也烘出几分暖意。听着外面渐近的喧闹声,黛黎自备婚起、乃至前七日一直没什么波澜的心境,这一刻突然有了点变化。
那一声声的喧闹仿佛成了细碎的石子,投入湖中激起涟漪,又从近及远地推开。
“母亲,他快来了。”秦宴州从外面进来。今日的他着宝蓝色长袍,墨发高束于玉冠内,清俊的眉眼比之往日少了几分清冷。
在今日之前,秦宴州称呼秦邵宗为“武安侯”,直接喊其封号。但今日,他用“他”这个字。
黛黎敏锐感觉儿子语气有异,她拍拍旁边的位置,“州州,坐。”
房中唯有念夏和碧珀,算不得外人。但秦宴州看着黛黎铺开的裙摆,摇了摇头,只在黛黎脚边跪坐下来。
念夏和碧珀对视一眼,悄悄退出房间。
房中只剩母子二人,秦宴州别扭道:“妈妈,我有些不习惯以后与他成为一家人。”
黛黎猜这话儿子是藏了很久,直到现在真憋不住了,她抬手摸了摸青年头上的玉冠,“秦长庚这人说好相处算不上,但绝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州州可以将他当做一个普通长辈。”
渔阳城道上。
秦邵宗骑着赤蛟神采飞扬,他今日同样穿着玄红二色的长袍,冠帻是新的,胯.下的赤蛟昨日特地洗过,每一根马鬃在日光下都闪闪发光。
他一马当先,身后是一众同样换了新装的健硕骑兵,和一辆四周装点了红绸的马车。
秦邵宗嘴角勾起,迎着灿烂暖和的日光一路往前,分明刀具尽除,却愣是让他走出了一种所向披靡的昂扬气势。
“武安侯今日好生精神啊!”围观的布衣探头探脑。
“哈,这可是娶妻,换你你也精神。对了,听闻晚些君侯府还有喜气散,咱们可不能错过。”
“真是大手笔,算上今日是第八日了吧,这八日的花销怕是直接能将一个小望族全部掏空。传闻黛夫人雪魄花魂,有月神之貌,估计这传言十之八.九是真的。”
“肥料一事你也听说了吧,倘若那些东西真能大幅增产粮食,我倒觉得这些聘礼都不算什么。五谷丰登,家家有余粮,这是去后能立庙宇的功德啊!”
“倒也是。”
……
窃窃私语飘了过来,秦邵宗顺势看过去,对上那人的眼。
两人的对视不过一瞬,短暂异常,眨眼之后已错开,无一旁人发觉。秦邵宗仍旧骑马往前,而方才那人继续在密集的人群中说着肥料。
不久后,迎亲队来到了秦府正门。
黛黎没有旁的亲族,府邸正门围了一圈又一圈百姓,但他们只是看,无人敢拦秦邵宗。
黑红的衣袂扬出利落的弧度,男人利落翻身下马,他带着人长驱直入,一路畅通无阻,直到——
在房间前碰壁了。
长身玉立的青年站在门口,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秦邵宗眉梢挑起,但还不待他说话,随他一同来的秦祈年兴奋出列,迅速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