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禁把目光转向厨房,满逢春戴着围裙,有条不紊地往碗里倒着调料,每用完一样,就会用抹布擦一下瓶身,再放回柜子里,他的日子应该一直都是这样过的。二妞的低语打断了她的观察:“姨,他该不会是要找咱得麻烦吧?”
陈凤翠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慢慢地走到厨房门口,满逢春一回头,惊了一下:“老房子,烟道不好用了,油烟味大,你出去等吧,马上好了。”
陈凤翠没有离开,她踏进厨房,用袖子垫着手,把玻璃的推拉门重新拉上,厨房里霎时间只听得到抽油烟机轰隆隆的声音,她接过锅铲快速地翻炒了几下锅里的茄子,再把酱汁倒进去,盖上锅盖,关掉抽油烟机,开门见山地问:“你是不是改主意了?你要改主意了趁早说吧,不要浪费彼此时间。”
满逢春把手在抹布上擦了擦:“我已经把钱都准备好了,我不会改主意的。既然已经把你们叫来了,那就是下定决心了。你放心吧,别的不敢说,我满逢春,绝对不是会回头的人。”
说话的功夫,锅里的茄子咕咚声渐渐变得粘稠,满逢春示意陈凤翠让开,麻利地往锅里撒了一把葱花,翻了两下倒进碗里。
“我再把你们带来的五花炒了,五分钟后开饭。”
小炒肉,肉末茄子,卤猪耳朵,还有一碗豆腐青菜汤,二妞早就饿得不行了,也顾不上客气不客气,抬着碗扒拉起来。满逢春没在意,他起身从柜里拿了一瓶手掌大小的酒,给三人都倒了一杯。
他先敬陈凤翠,见对方不动,自己一口闷了,又倒了一杯。
此时陈凤翠有了预感,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顿饭了。她对满逢春先前的怀疑和责怪淡去了不少,精神也放松了一些,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随后问:“想好的话,就今天吧,你吃饱一些,好上路。”
二妞一看说到正事了,紧急停筷,哪曾想噎了一口,止不住地打起嗝来,这一阵嗝把严肃的对话打断了,她放下碗筷,猛地把酒灌进去,企图止住嗝,谁知不仅没止住,还呛到了。
这一下可呛得不轻,二妞的脸眼看着就憋红了,手上的动作也大起来,扶着餐桌使劲地咳嗽,晃动的汤扑撒在桌面上,无法阻止地流到了地上。
满逢春赶紧把她从座位上扶起来,拍着她的后背,陈凤翠也站了起来,她让二妞弯着腰,手拍着二妞的胸口,引导她先忍住憋一口气,之后再咳一下,再憋,再咳,循环往复。这一招果然有效,过了一会儿,二妞终于舒服了一些,额头上的汗水把头发浸湿了,嘴巴上鼻子上都是鼻涕和口水。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满逢春跑进卫生间,带回来一条湿润的毛巾,递给二妞擦脸,缓了半晌,终于缓过来了。
这个意外改变了先前严肃的对话氛围,满逢春抽了一些抽纸,蹲下收拾地上的菜汤,他轻松地说:“真是怪我了,吃饭的时候不该说事情。下次不这样了。”
“下次?”陈凤翠满脸疑问,“你是什么意思?”
满逢春站起来,把纸巾放在餐桌上,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嘬了一口酒:“我的事,一下子办不了,起码得做上一段时间的准备工作。”
“就今天。”
“今天不行。”
“你不想死了?”
“不不,我就是想晚点死。起码......得准备两三天。”
陈凤翠脸一沉,把二妞拉起来:“干不了。”
说完,她从裤兜里掏出来一个塑料袋,把自己和二妞用过的餐具放进去,还不忘去厨房把拴着五花肉的塑料绳从垃圾桶里捡起来一并拿走,“二妞,走了。”
满逢春一看急了,他一个箭步抢先拦在门前:“光是找你们我就费了那么大劲,要不是在医院里遇着了,我都不知道还有你们这行。你说说,我哪有本事再找别的人呀?我是诚心的,钱我都准备好了,你看,就在这儿。”
他边着急地辩白着,边从鞋柜的抽屉里拿出来一个文件袋,慌张地打开,几张钞票滑落出来:“五万三千六百四十一块钱,我全部取出来了,都在这儿了,我现在就给你,你就破个例,帮帮我的忙,就当是可怜可怜我,你坐下,先听我说完,行吗?”
第3章 最佳演出(3)
看着撒落出来的钞票和满逢春诚恳的眼神,陈凤翠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先听听他到底怎么说。她松开抓着二妞的手,坐回椅子上,“你说吧,别再绕弯子了。”
满逢春把钱捡起来,尽数塞在陈凤翠的手里:“我要轰轰烈烈的死法,我要省里的人,每一个人,都知道我死了的消息。”
陈凤翠惊讶极了,这算什么要求,再说了,既然要死得这么热闹,何必叫人帮忙,自己把动静弄大些不就行了?
满逢春接着说:“地点选在省城里,我要穿着我的戏服,我要搭个只属于我的戏台,我要唱着唱词,红彤彤的,热闹地死在那里。”
接着这么多单,头一次听说这样的,陈凤翠和二妞面露难色,满逢春解释道:“我知道,我知道这要求麻烦,但我保证不给你们添麻烦,我会准备好遗书,把前因后果都写清楚,我绝对不给你们惹事。”
陈凤翠蹭地站起来,“干不了,给钱也干不了。”
哪知满逢春竟一下子跪下了,“求你了,这是我最后的心愿”,说着便磕了一个响头。二妞朝前想扶,被陈凤翠拦住了,“你磕头也没用,我们不想多事。二妞,走。”
满逢春一下子抱住二妞的大腿,眼泪也流下来了,“别走,别走,你们走了,我就真的没希望了。”
“希望?”陈凤翠看着他,还有希望的人怎么会求死?求死的人,怎么还会有希望?她觉察到这个唱戏的老头只是想寻一条路,世间的路走不通了,才找到她们。她蹲下看着满逢春:“你既然还有希望,就该活下去。”
“活不了了,活不下去了。”
“怎么就活不下去了?你还有这么些钱,有地方住,有戏唱,怎么就活不下去了呢?”
“没人记着我了,我早活不下去了!”
满逢春曾经是那么地风光啊,他是整个文工团最能唱的人,文生武生,他都能唱,每每扮上相,刚掀开舞台的帷幕站上台,台下就是掌声雷动。满逢春的脸上画满颜料,也挡不住他眼睛的神采,表演结束后,台下都是等着和他合照的人,有的是熟脸,几乎每场戏都能在观众席见着,有的是大老远跑来的,风尘仆仆,转几次客车,只为看他一场戏,人们热情地呼唤着:“满老师,满老师”,人们手上拿着手机,胶卷相机,阔绰些的,手里是最新生代的相机。每张合照满逢春都会认真对待,每个观众他都会握手。
不仅受老百姓欢迎,也受领导、大老板欢迎,在省级比赛得了奖以后,省里有个生意人,听说了满逢春的名号,想听一场专场。
要是这一趟能拉到些赞助,年底的绩效就不愁了。团里的领导非常重视这一次机会,安排了专车送满逢春进省城,给老总唱了一次专场。
直到今天,他依旧记得那时候的感觉,一下车,就有一个高挑精致的女子小跑着迎过来:“满老师,辛苦了辛苦了,我是办公室的小周,已经给您安排好了住宿,您去看看合不合心意,要是不舒服、不喜欢,咱还可以换。”
他还记得当时,那女子想拿他手里硕大的两件行李,他没答应:“这是戏服,磕碰不得。”
小周有些尴尬,收回手招呼了两个年轻的、强壮的小伙,“来,你们帮满老师拿。小心点,别碰着了。”说完在前面引路,略略弯着腰,把满逢春领到了红色柱子、贴满浅褐色墙纸的宾馆房间。
那房间可真大,满逢春跟着团里到处演出,也算去了不少地方,可没住过那样大、那样讲究的。看起来并不崭新的房间,仔细打量却处处都是细节,灯罩上一粒灰也没有,从房间的会客区往里走,还有一个小小的客厅,一个岛台,摆放着鲜花和漂亮的水果。果子太美了,太好了,一点儿痕迹都没有,活像假的。绕过岛台是一个阳台,朝着省政府隔壁的公园中庭,水鹭从湖面上略过,荡起几圈水波。满逢春站在阳台上,看着那水波,心里也荡漾起来。
“满老师,看看房间吧,您看要是床硬了,我让他们给您加层软垫。”
满逢春循着声音往里走,看到小周笑盈盈地站在房间门口,她的笑容可真暖、真好看,他的身体里不禁躁动起来。
不是对女人的躁动,而是对尊重的着迷。被重视,被尊重,身边的人都客客气气的,一个个讲话都陪着笑,只因为他肩负搏老板一笑的使命。仅仅是这样,就能赢得如此的尊重,要是老板本人,那日子该有多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