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尽力做到一碗水端平。
现在收到短信,她就更踏实了,可以了无牵挂地走了,她放下手机,面带笑容,“我准备好了。”
二妞心一横,按照先前预演的,把线都布置上,然后一手握着秒表,一手拿着插头。小孟闭上了眼睛,她看起来那么地平静,一点儿也没有死亡之前的恐惧,她的双手交叉,放在小腹处,鼻腔里都是牡丹花的气息,眼前浮现的是丈夫还在世时,一家四口一起去看绿头鸭的春天。
二妞深吸了一口气,按下秒表的同时,果断地把插头插了进去。
随着电流被接通,小孟的四肢不规律地颤动起来,二妞眼睛紧盯着秒表,在第四秒的时候果断地拔下插头。
小孟的头缓缓歪到一边,身上的肌肉还在跳动,但也在几秒之后停了下来。
二妞把手伸到她的颈动脉处,确认心跳已经停止之后,二妞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心跳声音太大,从胸腔传到脑子里,让她几乎耳鸣。在这阵耳鸣声中,她快速地收好电线和棉片,用湿纸巾擦拭小孟的胸前,再仔细观察,还算顺利,没留下什么痕迹,她松了一口气,把东西尽数收进背包里,然后回到床边,整理小孟的头发和衣服。
旗袍的扣子是盘扣,她戴着手套,手指又在颤抖,怎么也扣不上,一时着急,把一只手套摘了,紧咬着嘴唇一个一个扣好,确认没有东西遗落之后,抱起牡丹花,原路退出了小孟的家。
出房间门的时候,她倒是想起来用戴了手套的手去拉门,但是关上入户门时,楼上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她一紧张,用没带手套的手,拉上了门把手。
二妞没有留意到这个细节,她只顾着赶快躲回楼道里面去,等到人声散尽,她才戴上帽子,匆匆地离开了。
回到小武家中,反锁上门,二妞才长舒一口气,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眼神茫然无措,片刻之后,她开始复盘自己今晚的行动,寻找可能留下的破绽,确认自己没有哪一步出错。coco在她脚边打转,她却无心回应,她觉得有些糊涂了,刚才走的时候,到底是戴手套了,还是没带手套?
此时内心跌宕的二妞还不知道,她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个人摸着黑走到小孟家门口,从兜里掏出来一块方巾,小心地擦拭门把手上的指纹。
她更不会知道,她和小武贴在医院里的那些小广告早就被铲掉了,小孟也并不是因为看到小广告才找到她。
一个老实本分的老年人,穿着保洁的衣服,手里拿着清洁药剂、工具和铲广告的小铲子,在人来人往间自由地进出医院的厕所——她只是打扫卫生而已,又有谁会怀疑呢?
第43章 小狗的朋友(11)
这一夜,二妞睡得一点儿也不踏实,好在有coco一直陪着她。小狗真的很聪明,她好像能体会到人的情绪在变化,她一直贴着二妞,二妞也接受了它来床上一同睡,一人一狗,在黑暗里依偎在一起,下半夜终于睡着了。
噩梦不断,二妞一下子梦到燕子质问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勾当,一下子梦到她又杀死了一个人,明明下手的时候还是陌生人,死掉的时候就变成了陈凤翠的脸,她还梦见妹宝的亲生父亲突然出现,把哭喊着不愿意离开的妹宝硬生生地抢走了。
惊醒之后,已经是清晨六点过一刻。
此时,小孟的家里,孟林凡的闹钟响起,她拿过手机看了一眼,关掉闹钟,然后闭着眼睛又眯了两秒,意识到得送母亲回医院,立刻弹射起来,带上手机进厕所。手机里的短信和微信积攒了几十条,她揉揉眼睛,一一点开。先是妹妹的信息,问为什么妈妈突然转钱。然后是银行的信息,提示银行卡到账,她觉得自己有些睡懵了,不可置信地再度检查了一遍信息,直到看到转账附言是“无偿赠与我的女儿孟林凡”时,她的脑子才彻底清醒过来,跌跌撞撞地提起裤子,顾不上穿鞋,光着脚跑到母亲的卧室。
推开门后,母亲平静地躺在床上,就像是睡着了,但身上依旧穿着昨晚的那条旗袍,没有盖被子,也没拉房间窗帘。她的双手放在小腹上,一动不动,窗户透进来朦胧的晨光打在她身上,像一尊神像。
她慢步走上前去,“妈?”
毫无反应。
她扶着母亲的手臂摇晃,发现平日柔软的手臂,现在已经有些僵硬了。
她反应过来了,踉跄地后退了两步。一切来得太突然,她甚至都没掉下眼泪,只是木然地拨通妹妹的音频,对面接起来以后,她的表情才变得悲伤且惊惧起来,人也是在这一刻才回到现实中,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怪异,像没电的发声玩具:“孟凡,我们再也没有妈妈了。”
小孟听不到女儿的哭泣,也看不到女儿的眼泪,她幸福地躺在床上,嘴角带着难以察觉的笑意,她的世界,停留在牡丹花香处,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世上有人哪怕要忍受非人的痛苦,也愿意多活一秒,有人只想把生命终结在善有尊严时。牡丹一落,就是大朵大朵地落,不给花朵任何挂在枝头破败的机会,对于死亡的畏惧,并不会阻止牡丹一样的人为自己安排好去处。
重新住院以来,小玟就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情。
同病房的两个病友,一个老头,比自己更严重,字面意义上的病入膏肓,极端的消瘦期已经过去,现阶段迎来了水肿期,手脚腕处都是圆鼓鼓的,像在皮肤下面注了气,人也不大清醒了,时常呓语,偶尔清醒过来,对守在病床前的女儿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我不想死,你不要放弃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女儿能有什么办法,无非是在他睡着以后,趴在病床上悄悄地哭罢了。
医学上已经没有继续治疗的必要了,但是病人自己不愿意放弃,于是一天一天地挨着,等着,盼着。知道奇迹不会来,又心存侥幸,觉得自己万一是那个唯一的特殊案例呢?
另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比自己病得轻一些,即便两边都拉着帘子,也能想像出她和朋友打视频电话的样子,“我才是天崩开局好不好”“什么?还能因为什么,因为我善呗,嘻嘻嘻嘻”“你不用来了,飞机票多贵,我很快就出院了,到时候我去找你玩”......
偶尔也能听到她玩游戏的声音,她会压低声音,带着怨念吐槽:“我靠,会不会打,不会打就不要来好不?”“今夜慈母守中路!”
她的母亲在时,她才显露出脆弱的一面,“妈妈,肚子里像火烧一样的疼”,一旦她妈妈哄一哄她,她就会立刻开心起来:“妈妈,我想吃龟苓膏,还想吃紫米露,还想吃烧仙草。啊,好想吃脆皮烧肉啊。”
小玟处于他们两个人的中间,既没有祈求医生救救自己,也没有和外界多做沟通。自从开始化疗以后,公司的事全部交给了信得过的员工,她没说自己生病的事,只说要出国玩一段时间。她瞒得很好,身边的人,没有一个知道她已经病得这样重了。
她的身边,现下只有小武。
每次临床的老人哭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或者糊糊涂涂地叫“妈妈”叫“大哥”,小武就拉紧帘子,给她戴上耳机。耳机里的音乐声很大,但也盖不住老人的哀嚎。
但小玟会假装听不见,表情就像完全沉浸在音乐中,期间吃到小武细心弄成极小的小块的水果时,就竖起大拇指做出浮夸的夸赞表情。
中午时分,二妞终于来看她了,让小武把她推到楼下。二妞带了鸡肉末炒蚕豆,鸡肉去了筋膜,蚕豆剁得碎碎的;带了番茄肉丸,肉丸也剁得细细的,揉了很多蛋清和清水,轻轻一夹就流出汁水的鲜嫩;还有豆花和打烂的菠菜。当然不是她做的,她没有这么好的厨艺,不过食材是她亲自去买的,买的最新鲜最嫩的肉,花了钱,找了人专门做成这个样子。
当然了,她还带了coco。
许久没相见,一人一狗都激动坏了,小武很是担心小玟情绪太高会引发呕吐,一直在旁边:“冷静点冷静点。”
这一天,小玟久违地多吃了一些食物,太阳也很好,三个人从医院遛弯到院外的小花园,一路走一路聊,听小武说起他小时候因为觉得裙子更凉快执意穿裙子去学校,结果整个学生时代都被叫“五嫂”的事,逗得两个女孩哈哈大笑。
她们三人都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氛围了,小玟第一次向另外两个人讲了自己的事情,“要不......联系你父母,让他们来看看你?”小武小心翼翼地问。
小玟立刻叫停:“打住啊,别提这茬”,她的笑容不见了,漠然地看向远处:“我早当没这两个人了。”随后,她又重新笑起来:“现在我可把你当成朋友,是朋友就不准再说了。”
正好行至牡丹花园时,二妞赶忙转换话题,对着小武问道:“你昨天是上哪儿买的牡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