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才能不苦?”
“就......就......”
二妞也语塞了。她想起了燕子,想起妹宝,想起陈凤翠在火车上那张脸,就觉得苦。
可她想着原本今天打算刷了墙漆就去市场逛逛老年人防跌倒扶手,顺便买点新的灯泡,把屋里昏黄的灯换成亮堂的。又想到今早还给妹宝打了电话,老师说她长高了一些,头发也长了,她就自然而然地打算去买些发夹、发带一类的,妹宝肯定喜欢。再想到陈凤翠说妹宝的名字可以改成“仇安如”,寓意平安、如意,她觉得好极了。
一想到这些,她的心里就是暖的,就是亮的,心里亮起来,她就不苦了。
她天真地问:“是不是不想要,就不苦了?”
陈凤翠觉得这句话像一盏灯瞬间在眼前亮起,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
其实上天一直在反反覆覆给她提示,从云芬婶婶,到苹果地里埋着的老头,从满逢春,到冯舒雨,从小孟,到度假屋里的一对情侣,如今,又是面前这群同龄人,她却直到这一刻才第一次找到答案。
不管求生还是求死,都是想要,而想要,就会执着结果,执着结果就会苦——结果总不为人所左右。
可她的一生,一直执着于一个结果,却从未获得过,于是,每当在一件事上失意了,她就转而投向下一件事,一直求,一直找。
为了弥补亲情造成的创伤,觉得有个自己的小家就能幸福,于是急匆匆结了婚,结果创伤没弥补起来,倒是被婚姻和丈夫的疾病消耗了半生。中途为了让婚姻稳固些,稀里糊涂生了孩子,结果孩子没养育好,反而两代人都过得更紧绷,甚至毫无亲密和信任可言。临了,人老了,想要安安静静落叶归根,也算对一辈子有个交代,结果连一块苹果地都处理不好,还稀里糊涂地杀死了云芬婶婶。想要最后做一件有用的事,于是把二妞的事拿过来当成了自己的事,然后就一步一步到了今天。
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件事对上一件事产生过实质性的改变或帮助,每件事都是一道又一道做到一半解不出来的数学大题,被搁置在原地。一个人的一生,就在平常的日子中,被啃噬消耗掉了。
如果从一开始,不执着于一个结果就好了,也许就能缓步缓行,体会生活本身。
人的开悟总在瞬间。陈凤翠觉得自己重新回到了跑出村庄那一年,不同的是,这一次她选择了接纳,接纳求而不得,接纳诸事无常,然后像一朵花那样,接受冬天会枯萎,盛夏再尽情开放。
想到花开花落的画面,陈凤翠的内心最深处被烧红的烙铁重重地烫了一下,她觉得面前的人、事、物都在急速地远去,只剩自己身处一个玻璃罩子中,摸得到壁,但走不出去。她毫无预兆蒙着脸大哭起来,嚎啕大哭,甚至不像是人的哭泣,更像是牛马“嗷嗷”的嚎叫。二妞被惊到了,僵直身子不知该如何,在反应过来之后,立刻把陈凤翠搂在怀里,让她把脸埋在自己的胸口尽情地哭嚎。
她的哭声里有困苦,有委屈,有愤恨,后来哭着哭着就变成了释放和发泄。
哭声穿透树冠,在湿润的空气中散开,而后消散在无尽之中。
看到有人如此恸哭,女人的反应总是先安慰。她们虽然不认识陈凤翠,也不知道她为何而恸哭,甚至刚才双方还在发生冲突,此刻,她们还是不约而同地围上前来,给予不计回报的陪伴和安慰。时间静静流逝,到了后来,女人们只是手拉着手静静地坐着,没有言语,也没再听到哭泣声。奔赴死亡的冲动已经褪去,留在此处的唯有理解和同情。
此时天已经快黑透了,空气变得更加潮湿,树冠的上方出现一层水汽,朦胧间像是笼罩着一层白纱,这层白纱随着空气的流动,轻柔地抚摸着高高矮矮的树冠,慈悲地浸润着每一片树叶,每一条脉络,顺着粗糙的树皮缓缓向下,渗进每一粒微小的尘埃里。
寺院的昏钟在此时被敲响,“铛,铛,铛……”
第59章 福禄寿禧(6)
几天的雨过去,天朗气清,二妞的三十岁生日终于到来。此时,她已经翻新好了屋子,买了新的家具,尽管都是最便宜的压仓库的旧货,但只要没被用过,她就当是新的。
正如她一开始所规划的那样,她和妹宝睡一间,陈凤翠睡一间。妹宝的床打了一圈围栏,床尾放了一只木头打的长颈鹿,是二妞在旧货市场淘的,长颈鹿的身子可以坐人,肚子里可以放东西,妹宝最喜欢长颈鹿了,这算是一个小惊喜。
长颈鹿旁边就是书桌,可以调节高矮,书桌上放着崭新的汪汪队书包和文具,还有一只毛绒小狗。
她在原本的衣柜边上又打了一个单开门衣柜,和改了漆面的旧衣柜连在一起,浑然天成,这是妹宝独有的空间。她自己是在模糊的空间概念下长大的,所以希望妹宝能从小就知道“我的”这个概念,让她明白她有权利去掌握自己的空间。衣柜里放着陈凤翠带她一起选购的儿童衣物,最下面是一排鞋子,皮鞋、运动鞋、凉鞋,能穿一整个四季。
陈凤翠的房间也是一样的用心,二妞在她的床边和门边都装了扶手,和墙体一个颜色,看起来很和谐。床头的书桌放了阅读灯,方便她睡前阅读。她还在这个房间的窗台上摆放了一排多肉,太阳照上来,脆脆嫩嫩的,看着就叫人心里软软的。
陈凤翠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二妞自己量着尺寸改的,床脚锯短了几公分,方便陈凤翠上下床。柜子则抬高了一点,放东西的地方全部集中在中间层,最上和最下就用来放不常用的大件。这样的布置,就算陈凤翠频繁拿取日常所需,也不必太过弯腰。还有窗帘,二妞自己动手装了一个自动开关窗帘神器,按一下开关就行,不必伸着手去拉扯。
卫生间的蹲坑改成了马桶,马桶边、浴室里,都装了扶手,地砖是防滑地砖,二妞还特意在浴室里铺了防滑垫子。甚至连厕所的门把手都有两个,矮的是专给妹宝留的。
看着这屋里无处不在的巧思和细节,陈凤翠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连她自己都没有这样注意过自己的生活。她已经习惯了什么东西都是为高个子的人设计的了,几十年了,她从来没想过,东西的高度和尺寸是可以修改的,她是可以得到匹配自己身材的物品的。
参观着焕然一新的房子,手摸过这些二妞一件一件安排的物品,她的身子像一个盛满温水的杯子,满满的,暖烘烘的。
“咋样?还行吧?”
“难怪昨前天你不让我来”,陈凤翠转身看着骄傲的二妞,“你怕我拦着,不让你锯床脚。”
“就是,你肯定要说‘好端端的东西锯它干嘛呀?’‘不用麻烦,我能睡,高的我也能睡’。”
二妞模仿着她的语气和神情。
现在的二妞和刚认识的二妞可以说完全不一样了,她开朗了很多,话也密了,就连脸上的表情都多了起来。
陈凤翠带着笑,“谢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布置的房间。比我自己想像的还要好。”
二妞有点儿不好意思,手扶着门框,上下摩擦,“也......也没有那么好吧......先凑合着住,回头我挣到钱了,再给你升级一下。”
陈凤翠点着头,回到客厅坐下,她左看看右看看,打量了许久,突然说:“等把妹宝接来了,咱们去拍一张合照。”
二妞兴冲冲走过来,“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哎呀,和我想一块儿去了,好神奇,怎么我们会同时想到这个。”
她看起来就像一只快乐小狗。
陈凤翠爱怜地笑着说:“以后给妹宝多拍照,孩子长得太快了,一天一个样,要记录下来。”
二妞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我要和你说,你自己和妹宝,都要买医疗保险,这事千万别忘。”
二妞又点点头。
陈凤翠想了一下,继续补充:“你拿本子记一下,十月份带妹宝去打流感疫苗,千万别忘了。还有,带妹宝进出小区和学校,多和保安打招呼,加强印象。哦对了,岭南不比董弯,气候要湿润得多,雨季你要注意防霉,不然霉菌多了,孩子不比大人,呼吸道弱,容易因此生病。”
看她一件一件交代事情的样子,二妞喜上心头。她也说不清楚,就是很喜欢这种有一个长辈交代自己这些琐事的感觉,就像母亲还活着。她的心里美滋滋的,甜蜜蜜的,如果她有尾巴,此刻肯定已经摇起来了。
明天,就在明天,她们就能把妹宝接回来,二妞的每个细胞都在跳跃,快乐快要溢出来。
陈凤翠想给二妞过生日,她一口否决,“明天再说,明天咱们一家三口一起吃蛋糕。”
不出意外,二妞一夜没睡着,翻来覆去,只等天亮。天一亮,她就弹跳起来,也不觉得累,浑身充满力量,关着厨房门做好早餐,等到陈凤翠起来,桌上已经摆好了苞米、花生浆、黄瓜和煎鸡蛋,她还给陈凤翠买了一瓶钙片软糖:“我在网上看的,老年人要补钙,还要多吃蛋白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