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服唱念:“生死有别,不可通论,阳间律法无用于阴司。”
冼云泽讲道理:“那你们阴间的法律也不适用于阳间。”
绿衣服听见他的话,耸肩大笑,惨白的脸庞上一张大嘴裂到了耳根,它阴恻恻地问:“可你还在阳间吗?”
胡同两侧钢筋水泥的建筑不知不觉间发生异变,原本只有六层的安全局大楼忽而上接天顶,穿云而过,高不可及,但细看起来,六层以上的楼宇却与前六层毫无二致,像是夹在两面镜子之间无限映射的循环影像,至于前后胡同和其余建筑,也像被装进了万花筒般向四面八方循环延展开去。
空气逐渐变得凝涩*,胶质的气流灌进鼻腔和肺泡,让人有种溺水般的窒息感,而无形的压力则试图合拢人的眼睑,好把闯入者留在永恒的安眠之中。
少顷,平滑如镜的黑水潭忽而微微泛起涟漪,一根白骨外露的指尖温柔划破水面,然后一只挂着些许皮肉的骷髅手从涟漪中心探出,风情万种地朝冼云泽招了招,骷髅手继续伸展,先露出了完整的小臂,而后又露出了上臂,最后艰难从黑水中拔出了溃烂的身躯和头颅。
但是下一秒,水下又有一只骷髅手狠命抓来,强行把第一骷髅拉回水下,两只骷髅毫不留情地相互撕扯,抓烂了腐肉,抓断了骨骼,不待它们分出胜负,更多骷髅已如雨后春笋般爬了出来,它们踩踏着彼此的骸骨朝上攀爬,但却像开水锅里的螃蟹一样勾连牵绊在一起,谁都不能逃离这片黑暗的泥潭,水面上顿时呈现出一片沸腾之象。
可这些骷髅来到红绿两名鬼差脚下时,却突然变得服服帖帖,一起掌心向上,虔诚地托举起木鞋,甘愿垫就成一条凌驾于水面的路。
冼云泽拎着王仁四下逃窜,无奈越来越多的骷髅从水下钻出来,几乎填满了整条胡同。当他完全找不到落脚地后,一只骷髅手找准机会抓住了他的脚踝,他立刻弹身跳起,但那只骷髅手被带出水面后竟变成了手腕粗的铁索,铮然绷紧,他抓着二楼的空调外机蹬了蹬腿,不想越是挣扎,锁住脚踝的钢圈就扣得越紧,一声咔嚓声后,人偶的脚踝被生生勒出了一道裂纹,若再挣动,恐怕铁索会直接勒断他的右足。
他一臂挂在空调外机上,另一臂则抡起王仁打飞试图跳起来抓他的骷髅。王仁给他抡得虎虎生风,脑震荡等级节节攀升,在昏迷状态下达成了人生的最高战绩。
不久之后,架不住攀扯的空调外机钢架开始松动,固定螺栓也一颗颗崩出,当冼云泽终于要随空调外机一起坠落的前一刻,他忽然用力把王仁扔向了天空,无数骷髅手见状追赶而去,累累白骨汇聚成浪,浪尖扶摇直指王仁。
可怜的王仁飞至最高点将要下坠之时,一个人影却飘然从天而降,如鹰啄雀,稳练地拎住了他的背襟。
路潇带着王仁落回地面,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泥潭和白骨荡开,清出一片圆形空地,沥青般的泥浆围着空地来回激荡,却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她把王仁丢到空地上,转了转右手中从防盗窗栏上拆下来的钢管。
“果然我不走远点儿你们就不敢出来,看来你们也不是什么上等货色。”
红衣鬼差“咿——呀——”了一句,凄婉的高音在四面建筑间折射出重重回声,回音止息时,它婉转唱到:“生人莫问死事。”
路潇白了它一眼,根本没当回事,只回头看了看冼云泽。
冼云泽掉进了黑水里,正和无数骷髅打得不可开交,两边你扯我耳朵,我抓你头发,把一种挺惊悚的情形演绎成了幼儿园小朋友打架。
“你们最好放开他。”路潇用钢管指向冼云泽,郑重其事地警告鬼差,“这可是上古得道的神仙,世间罕有的凶灵,真打起来好几个神仙都拉不住呢!”
而另一边,世间罕有的凶灵已经气急败坏到开始咬人了。
路潇看见这一幕,手里的钢管颤了颤,仍强作镇定:“你看……这多凶!”
大概是冼云泽的表现给了鬼差底气,那红衣鬼差前进一步,泠泠的铜钱声吸引了路潇的注意力,只见它微微抬起垂在身侧的右手,掌心向下,张开五指,黑水中猛地窜出一条皮开肉绽的骨手与它十指交握,鬼差握着骷髅手向旁一甩,骨骼化作了一道冷硬的铁索,铁索一端攥在鬼差手里,另一端仍埋于黑水之下,无法估测其长度。
路潇转了转手里的钢管,正要应战,远处的冼云泽突然被白骨拖入了水下,二人同情共感,那一瞬间她下意识看向了冼云泽,骷髅们趁她分神一拥而上,红衣鬼差则将铁索抖出一个圈,凌空套向了路潇的脖子。
她看着脚踏白骨奔来的红衣鬼差,心底忽起异样,便在短兵相接的瞬间拔身闪过,竟然避而不战,只横甩钢管猛击旁边的大号垃圾桶,铁质的垃圾桶像易拉罐一样瘪了下去,并发出了一声砰然巨响,音浪破空,将奔腾而至的黑水再次震荡开去,各路尸骸白骨也被裹挟着冲远,而音浪掠过红衣鬼差时,那张牙舞爪的鬼差竟像炮竹般炸成千般碎屑,袅袅消散了,原来这装腔作势的红衣鬼差只是个纸幌子,而那真的绿衣鬼差已经夹着尾巴逃走了。
“装神弄鬼了半天,原来装的是胆小鬼啊!”路潇对着绿衣鬼差的背影冷嘲一句。
鬼差逃走,胡同里的环境也随之恢复如常,路潇把王仁拎进餐厅后门,去意见簿上撕了一张纸,照着米染发来的镇压符也画了一张,她和米染学过符咒原理,虽不熟练,但符箓的效力本也不在于熟练不熟练,随便描几笔足够用了。
路潇拍醒王仁,把符纸塞给他。
“那东西被吓到了,估计一时片刻不敢再来找你,你先在这儿躲一会儿!”
她不等王仁反应过来,便追着绿衣鬼差离开了。
鬼差抓走了冼云泽,还当自己绑架了一个把柄,不想它其实是给自己装了一个GPS定位器,当它觉得已经逃的足够远时,身后却传来了路潇的笑声,它立刻跟见了鬼一样悚然加速。
两个人高飞低走,越过一栋栋高矮不齐的建筑,但凡鬼差所过之处,黑色的积水也尾随而至,而黑水漫过的建筑中竟都空无一人,没有光明也没有声响,只有几间公寓窗内泛起微弱的惨绿,连一寸黑暗都难以照亮,整座城市死寂如另一个世界。
奔忙之间,路潇忽然被一处忽明忽暗的窗户吸引了心思,她稍一犹豫,耳边便响起了一声稚嫩的呼唤。
“妈妈!”
路潇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蹦蹦跳跳路过她身边,张开双臂扑进了一位女子的怀抱,母女身后,更多的路人比肩接踵而至,他们或挽着手,或拿着饮食,欢笑声与吵闹声、叫卖声和音乐声占据耳朵,此刻远方桥面上,一丛烟花冲天炸裂,千道流光倾泻而下,城市重新在路潇眼中鲜活起来。
有些直觉敏锐的路人察觉到异样,对路潇投来怀疑的目光,似是困惑刚才无心一瞥时并未看见那里有人,怎么她就突然出现在了那里?路潇甩了甩手里的钢管,这些人便都扭开头快步走开了。
绿衣鬼差逃命的功夫委实厉害,一眨眼就甩开了路潇,但纵使它藏得再深,只要不抛下冼云泽就算白跑。
路潇拉开外套拉链,把握着钢管的右手揣进衣襟里,而后顺应感知跑进了人群,事关人命,她追得急切,行人被推搡得连连抱怨,不得不让开一条出路,少顷她追到了冼云泽所处的位置,可还是看不到他的踪影,此刻他们虽在一处,却是镜里观花水中捞月,仍然身处两个不同的空间。
她尝试呼唤冼云泽,奈何这位小祖宗来了脾气,非要和骷髅们分出个高低上下不可。
既然他不来,那只能她去。
路潇左顾右盼一圈,想在感应最强的地方找一个隐秘的位置,强行打破两个空间之间的界限,然而此处已极接近市中心,到处人山人海,根本找不到无人的空地供她施展,如果硬来的话,嗯,也不是不行,就怕以后保障科会偷偷往她的饭里下砒|霜。
她正纠结要不要豁出去时,意外从嘈杂的环境里分辨出了一种熟悉的声音。
叮铃铃……
叮铃铃……
她听见了铜钱撞击的声响。
路潇心思一动,紧跑两步搭住了一个陌生人的肩膀。
这是个外表平凡的中年男子,他上身穿着绿色的夹克外套,下身穿着休闲裤和皮鞋,手里还拎着从饭店打包的餐盒,好像就是一位回家路上顺便看热闹的普通市民,唯一值得注意的地方,是他左手腕上那一串古旧的铜钱手链。
铜钱随着手臂摆动来回碰撞着。
叮铃铃……
叮铃铃……
此时又一颗礼花升空,当头炸开一片姹紫嫣红,引得路上的行人纷纷仰头观望。
唯独被路潇拍肩的男子则猛然转头,表情是超忽常理的惊悚,简直跟见了鬼一样。
但实际上,路潇才见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