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不够恍然点头:“竟是这样!”
江崖掰完了两只手,接着排起了茶盘里的茶杯:“还没完呢!你还要统计城里有几家医馆、酒坊、油坊、糖坊、商号,有几口大锅、有多少大房子,等有了人丁和材料,我们不只能造兵器和弓箭,还能造弩车和大型器械……”
第163章
江崖一口气把茶盘里的杯子清空,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九不够看直了眼睛,稀里糊涂问:“江兄弟,你让我统计糖坊做什么?”
江崖知道他是行伍出身,一辈子没有接触过政务,这时便好脾气地解释:“民间制作糖和酒都需要大量的粮食,万一日后粮草不济,或许能从他们身上缓个三五天,而且熬糖和酿酒都要用大锅大灶,如果战情危机,这些地方立刻就能改成熬制胶漆的场地,咱们现在先记好他们的位置,免得用到时候想不起来。”
九不够点点头,脸色渐渐端正,他接着问:“大房子又是做什么的?”
江崖徐徐道来:“有钱人家盖房子用的都是上好的硬木,若真不巧事到临头没了材料,拆了这些房子就能得到现成的木头,不论造兵器还是造车都很够用,一根梁就是五百支箭,就做这个。”
一番问答下来,九不够再看时江崖的眼神已与先前完全不同了,昨天他还当江崖是裴小将军的随侍,如今方才明白是自己眼拙了,眼前这位也必不是等闲之辈。
九不够当即叫来一个识文断字的小兵,把江崖的吩咐一一记录下来,然后开始按条派遣人手。
两人把政务分派明白后,江崖又对九不够说,既然裴徽叫自己训练部曲,那他便不客气了,他想趁下午还有时间,在城内外四处走走,一则熟悉地形,二则看看城中的布防。九不够无有拒绝的道理,亲自带江崖出了大营,有他的介绍,江崖很快和守军大小头目都混了个脸熟。
两个人巡游到城楼上时,城门果然已经开了,江崖放下了心,又对九不够说:“往后除了公派任务,城门只上下午各开半个时辰,宁愿人等门,不可门等人,以免再被流民冲关。”
九不够闻言笑起来:“若早如此,兄弟你可就进不来了。”
江崖伏在墙头上看着人来人往的城门,叹了口气:“九哥说的是,唉,可这世道总是雪中送炭的少,过河拆桥的多啊!”
他正感慨,却从进出城门的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那日因征粮被官兵殴打的农夫,此时那农夫搀扶着另一个面色憔悴的老男人,两人行至城门前,被官兵拦住盘问,农夫说身边人是他的父亲,得了头痛急症,城内无人可医,听说外边村子有一个大夫专治这种病症,所以出去碰碰运气。
江崖微微皱眉,他分明记得那天见到的农夫父亲比今时这位老人更瘦更矮,明显就不是同一个人,而且这位陌生老汉面孔苍白,缺乏血色,走路还歪着身子,两腿虽然完好,腰间却用不上力,还总是若有若无地用右手护着右腹,显然是受了伤的样子。
受了伤、想要出城,还要隐藏真实身份……这人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土匪!
正与官兵交涉的农夫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在看自己,猛然抬起头,恰与江崖四目相对,便也认出了这个曾给过自己一吊钱的好心人,他眼珠顿时一震,神情不由得紧张起来。
但江崖没有说话,他静静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流将农夫从官兵身边挤开,而后农夫带着老汉低头混进了忙碌的人流里,随众消失在了城外茫茫的山林中。
九不够问:“你看什么呢?”
江崖收回视线:“没什么,昨天抓住的土匪该杀就杀吧!”
“啊?杀降……不吉利吧?”
“几只蟊贼而已,算什么降兵,配不上。”
江崖用一下午的时间走遍银城,对本地情况已然了然于胸。
日落之后,他回到落脚的院子,屋内只见于番一个人,裴徽不知道又忙什么去了,风律也不见了——这女人处处透着奇怪,说话奇怪,办事奇怪,他本能地想要敬而远之,却又被那股奇奇怪怪的气质吸引,不自觉地想要探寻她的秘密。
江崖从风律的门前离开,回到院子里环视一圈,意外发现不远处的塔上隐隐有一个人影,似乎就是风律。
这座石塔有五层高,从造型上看,应该是一处功德塔,但昨天夜里不知被哪个倒霉货放了把火,完全烧毁了里面的木质楼梯,后面大家为了救火向塔上泼水,冷热骤然交替,又崩碎了几块基石,摊倒了一面墙,以致这处危楼变得摇摇欲坠,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彻底粉身碎骨。
虽然塔内没有楼梯,但凭江崖的身手,还是能够踩着石砖的缝隙勉强爬上去,他花了些时间来到功德塔最顶端的平台,果然看见风律坐在一张被火熏黑的八角桌边,面前放着一壶一盏一包点心,而她则透过被大火烧去一半的窗帷,闲闲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江崖拍了拍手上的灰烬,拉了把椅子坐到她对面。
“叫我好找,你怎么上来的?”
“风吹上来的。”风律从竹叶的包裹里取了一片云片糕,笑吟吟送进嘴里,“你要吃吗?”
江崖果真拿了一块糕点尝起来:“说起来,律字罕见于女儿名讳,风性无常,律合规矩,倒有点属性相克的意味。”
风律轻笑,解释道:“风律是一种上古的占卜方法,据说能够根据风向占定吉凶。”
“这么说你还真会算命了?”江崖对她伸出手,“那你算算我将怎样?”
风律不去看他的手,只注目着天空中皎白的月亮:“你杀星入命,天生就是要拿剑的,一辈子刀口舔血与命相搏,若不能一将功成万骨枯,便只能马革裹尸无处回,注定做不了普通人。”
江崖收回手,声音沉下来:“那我到底是会一将功成,还是会马革裹尸呢?”
风律摇摇头:“你的命运若从我嘴里说出来,可就无可转圜了。”
她拿起酒壶倒了一盏酒,酒里面泡了海棠果,颜色泛红,浮在酒杯里的月亮也因此变成了红色,她把酒杯推到江崖面前,用食指弹了弹杯沿。
“你这一世撞了红月煞,要是能斩红月夺气运,则前途不可限量,但如果红月压过了你,那它就会夺了你的气运。所以若遇上血月,千万不要忘记带上你的剑,不然拿什么去斩呢?”
江崖吃云片糕的动作顿了顿,呼吸间不慎被粉末呛到,掩口干咳起来:“我听不懂你说的这些。”
“没关系,到时候你就懂了。”
风律两指夹住酒杯,突然将盛满酒的杯倒扣在桌面上,而酒却一滴都没有洒出来,她这一手着实令江崖惊叹,简直像戏法一样。
她点着杯底问:“你对剑法了解几何?”
江崖谦虚道:“略知一二。我幼年时村里来过一个老兵,他瘸了一条腿,干不了重活,我替他挑了几年水,他就教了我几年剑法和兵法,但我身在穷乡僻壤,并不知道自己学得怎么样,后来认识了裴徽,与他交手时半数输赢,想来就还过得去吧!你既然问我剑法,难道你也有功夫?不知你对剑法了解几何?”
风律一手托腮,一手去拿竹叶里的云片糕:“略知□□。”
江崖啊了一声,听不出来是惊讶还是讽刺:“那你使什么剑?”
“我五行拒铁,一辈子没碰过兵器。”
江崖忍不住大笑:“好个略知□□!你这算是纸上谈兵吗?”
风律淡定地从糕点下抽出一片干净的竹叶,捋顺后夹在两指之间,柔软的竹叶微微摆动。
“世人说善使剑,无非指三件事,第一是运剑之快,但这是占了速度的便宜,速度够快用筷子也能杀人。第二是运剑之稳,但这是占了身法的便宜,身法精准也能把石子送进人的眼睛里。第三是挥剑之沉,但这是占了力气的便宜,力气够大,不如抡起锤子把人砸扁,说来说去,都和剑有什么关系呢?你若修这三样,就修偏了。”
听到这里,江崖觉得她根本不懂剑法,只是拿自己取笑而已,顿觉索然无味。
风律却继续说:“剑意本真,在于持剑之人的斩杀之意,剑意到处,当斩则斩,不论人还是物,或许能够躲开有形的剑,但却躲不过无形的杀意,这就是为什么你该以剑意斩杀,而不该去和人比拼挥剑的速度和力量。”
江崖耐着性子听她一本正经地胡说,正准备调侃些什么,却看见她将指尖的竹叶点在了倒扣的酒杯上,随即轻运手腕,动作舒缓地用竹叶切开了瓷制的杯子,事毕松开手指,竹叶安稳地夹在两半杯子中间,依然是一滴酒都没有漏出来。
“江崖,切记剑不离身,你的生死全系于此。”
江崖当场愣住,死死盯着竹叶和酒杯,许久不能回过神,片刻后他才意识到对座少了一个人,腾地起身寻找风律,却只来得及看见黑色的衣角一闪消失于立柱之后,他顾不得其他,拔腿便追,两人前后不过三步的距离,但他追到楼梯口向下望时,却根本没看到风律的身影,忽而他灵光一动,快步跳到了塔边,愕然发现风律已经出现在了塔下,正沿着空旷的小路走回他们所住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