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下,两千守军列阵以待,甚至还有男女老幼自发拿着农具跟在军队后面,百姓们嘴上当然说着同仇敌忾,但其实是准备出去打秋风的,不过连百姓都有胆子去燚军大营里刮油了,正说明银城上下信心坚固。
这一次,城门开启,训练有素的守军如洪水般冲进敌营,但备受折磨的燚军根本组织不起成规模的抵抗了,一场毫无悬念的交锋过后,尚有行动能力的燚军纷纷投降,不愿投降的也各自逃难去了。
守军们圈定完俘虏,便听从裴徽指挥,陆续把粮草、马匹、车驾、兵器这几样先运回了城内,裴徽则亲自收拢了主帐里的兵册、账目和财物,而后把兵册交给九不够,叫他点出俘虏里的燚军军官,单独关押。
待运送军资的马车走光,裴徽又下了第二条命令,无论军民,不可私藏一应军需物资,但翻到的金银珠宝尽可自留,带不走的就地砸掉烧毁,如有找到藏匿的燚军印信和其余要物,另有重赏。
这下人人都忙了起来,恨不能分出八只手装满自己的口袋,整个燚军营地全被细细犁一遍,帐篷毡子被掀开卷起来扛走,营栅被劈开捆成柴火,连马粪堆都被人掀开搜过。
运送物资的人员往来如蚂蚁搬家,很快搬空了整座大营。
至于江崖,他并没有参与这次战斗,而是在攻陷敌营后集合了早先陪他出战的五百士兵,一起换上缴获来的燚军服饰,跟着逃跑的燚军和民夫秘密离开了。
当裴徽闲下来准备细翻一翻燚军战报时,营帐外忽然沸腾起来,他闻声出来*查看情况,原来是捡漏的百姓和降卒之间起了冲突,此时守军已经分别按住了闹事的人。他扫了眼面红耳赤的两方,破口大骂的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眼下燚军俘虏近万,能被几千守军压制全靠败局已定的绝望,如果还要把他们逼入绝路,激起他们同归于尽的决心,那属实是自取其祸,所以裴徽一早警告过军民不可欺凌俘虏。
受训过的士兵自然懂得军令如山,无人理会已经缴械的敌军,一般百姓也有恻隐之心,没必要欺负中毒打滚的人,只是架不住有些地痞流氓混在百姓里,看见中毒的人毫无还手之力,竟觉得十分有趣,于是故意用刀刺死了几个中毒的燚军,周围俘虏见此情景,不禁心生恐惧,索性站起来和守军们拼了。
裴徽听完详情,叫先动手的地痞交出抢来的东西,那几人还想争辩,士兵却猛地拉破他们的袄襟,零零碎碎的小玩意顿时散落一地,无非是些杯碗铜片而已,几人挣扎时又把那些东西踩进了泥地里,士兵不耐烦和他们纠缠,一通拳脚后重新把人按住了。
那地痞不服道:“我只不过恨恼他们劫掠乡亲,补了几刀,算什么过错?”
“你血性这么大怎么不参军呢?人家把硬仗打完了,你才跳出来对仇人喊打喊杀,没种的废物!”裴徽冷笑一声,摆摆手叫人带走地痞,“把他们交给九哥按杀人处置。”
而后裴徽使了个眼色叫士兵松开降卒,降卒们得到了公正,便放弃抵抗回到了圈禁地。
和这个小风波相比,更让裴徽为难的是如何处置这些俘虏,去掉已被斩杀的燚军和逃兵不计,留在军营中的官兵占四千人,民夫占四千人,而大部分燚军其实并没有被毒死,只是普遍有些中毒症状而已,重则七窍流血,轻则眩晕麻木,还有许多人手脚抽搐,暂时失去了战斗力,若一下子把数倍于己方的俘虏都带回城,只怕来日这些人和敌军里应外合,倒成了引狼入室了。
他略加斟酌,决定把中毒较深的人留在原地,这些人即便不死,过后也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不可能再继续战斗了,这样他就只需安排剩下的三千官兵和四千民夫。
裴徽登上高台对俘虏们说:“诸位若想继续有吃有穿,可以留下跟着我,但你们恐怕要与昔日同袍刀兵相见;想走的,我也留你们一命,放你们解甲归田,但你们要答应我不再加入燚军与我为敌。”
人群沉默片刻后,不知哪个声音发问:“你当真吗?莫不是骗我们站出来杀了?”
裴徽笑了笑,高声说:“当真!想走的站出来便是!等赵业回来,你们还要替我传话给他——银城守将乃是贺国裴门子弟裴徽,那年亡国之仇,我要他人头来还!”
降卒们闻言互相私语,贺国裴相素有国士之名,裴徽既是豪杰之后,想必不会轻易失信于人,当年燚国攻破贺国,一度血流飘杵,裴徽与燚国之间更结着血海深仇,若加入银城守军,只怕要与后面的燚军打个不死不休,而他们都是被强征入伍的壮丁,谁愿意打这种没完没了的仗?权衡再三之后,约有一半军民站出来想要回家。
待想去和想留的两批人完全分开之后,一队守军把选择留下的俘虏押回城内安置,另一队看守却把其余降卒和民夫围了起来,人群重新发出躁动,但此时他们的人数却再掀不起什么波澜了。
裴徽当然信不过他们的信口一诺,他需要订下一个无法背弃的誓约。
“每人留下两个拇指就可以走了。”
没有拇指,就无法张弓搭箭、握剑挥刀,也不可能再加入战斗,当然,这也意味着他们将再拿不起锄头和筷子,几乎等同于失去了劳动力。
俘虏队伍里有几个胆大的人站出来怒骂道:“姓裴的你竟如此歹毒!亏我们把你当个君子!”
“你们也配和我谈君子之约?”
裴徽捡起方才从地痞怀中掉落的铜片,用手指擦去铜片上沾染的泥土,扭曲变形的金属上依稀可见龙凤呈祥的图样,这其实是一个小孩的长寿牌。安州确有给孩子带长寿牌的习俗,其材质多为金银,只有极贫困的民户才会将就着使用铜锡。这些穷苦人家从绝望的生活里挖掘出一丝丝最甜蜜的希望,把世间全部美好的祝福寄托在这个小小的牌子上,一块小小的,轻轻一攥就会扭曲的牌子。
长寿牌九岁前不能离身,九岁后要打成首饰填进聘礼或嫁妆。这块牌子是从地痞的怀里掉下来的,地痞是从燚军营帐里抢夺来的,那燚军又是从何处得到的这块牌子呢?
裴徽走来队列前,把攥成一团的铜牌塞进了喊声最大的男人嘴里,那人想推开裴徽,却反被他抓住胳膊拧脱了肩膀,再捏着腮帮按跪到地上。裴徽死死掐合男人的嘴,铜片的断茬割伤了男人柔软的舌头和牙膛,鲜血顺着嘴角流出来。
“燚军夺城必屠,所过之地十室九空,难道你的刀上就没有妇孺的血吗?”
第167章
处置完这批俘虏不久,二十里外的山顶升起了一阵黑烟,那是前哨发现燚军骑兵营回护而发出的信号,彼处既能看见燚军骑兵营,证明他们快则半个时辰就能赶回银城。
裴徽果断下令扫尾,得到命令的守军开始泼油点火,把眼前一切烧了个精光,直到燚军骑兵营的头马奔上大路,两边士兵遥遥可见的时候,裴徽才在燚军狂躁的吼声里过江回城,安逸地锁上了城门。
赵业快马加鞭追到城下,却只能面对一片狼藉的营地,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支两万人的大军如何能在一天之内被区区几千人杀得片甲不留,于是怒冲冲抓住一个伤兵问出了事件始末,听闻内情,竟然急火攻心之栽下马来,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恢复意识。
打了败仗还在其次,一下子弄丢了两万兵力,就算他是丞相的外甥也性命危矣。
现在这座无关紧要的银城根本没有意义了,赵业清醒过来立刻翻身上马,吩咐部将撤回其占领的最近的历城,料想那些逃散的士兵也必定投奔了彼处,如能收拢大半残部,说不定还可以卷土重来。
那些中毒后还能动的燚军和一部分斩断拇指的降卒原想跟着骑兵营一起离开,但这些人已经无法继续战斗了,还会消耗赵业存在其他三座已攻陷城池中的物资,他现在看见他们就怒不可遏,抽弓搭箭随意射死了几个,其余重伤员和残疾士兵顿作鸟兽散去。
赵业留下一队人马殿后,然后引领骑兵营急速撤回历城。
起初银城里一片安静,似乎并没有要乘胜追击的意思,又等了几刻钟后,裴徽才后知后觉地引兵出城,但凭他们乞丐似的装备,根本没办法和两千铁骑抗衡,所以只不远不近地跟着殿后的队伍。
这时赵业已经走出很远了,沿路还收拢了近千离散的溃军,如今他们前方伫立着一座险要的山隘,通过这道一丈宽的关口,后面就是一片平整的开阔地,再往后则是一面山坡,翻过山坡就离历城不远了。
无论己方兵力如何占优,赵业都不可能背抵山隘绝路和裴徽开战,此乃兵家大忌,因此他下令全军快速过关,打头的十几位骑兵率先穿过关口,列开阵型守住关隘后方,确认安全后便发信号叫大部队进来。
赵业被小尾巴跟烦了,想一口气处理掉追兵,他想若是裴徽追到此处,这里正好是极佳的伏击地点,只需守住关口,就可杀尽敌人,若那裴徽没胆量过关,也只需留几十个人在此坐镇,便可轻易拦下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