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潇听见了他唤自己的名字,仍只顾着捏手腕,不曾抬头。
“我先天感情淡漠,对人对事都看得开,从没体会过大悲大喜,更没有一个能称得上亲密的人,来到这里后,才第一次和被迫人形影不离,被迫体验反复无常的情绪,被迫接受一段缠绵缱绻的感情,虽然有点儿强买强卖的意思,但……很有趣,每天都带着期待醒来,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想见的人,两个人一起,平凡的事情也充满欢快,我们可以为了油条炸成字母C这种小事笑一整天,甚至从此再看见油条时,都忍不住想冲对方笑,于是我开始担忧人类的一生太短暂,不够我们相伴,而且时间一长,我从大家身上看见了另一种更贴近我真正命运的出路,好像那样的生活才适合我,我也想要成仙了。”
冼云泽听到这里,顿时觉得血海深仇也不那么要紧了,反正他早已找到九百九十九个理由说服自己,只待路潇给他最后一个台阶,他就准备好略迹原情,原谅她自己都不记得的前世今生。
他率先让步说:“我们和好吧!”
“我们?”路潇终于转头看向他,可脸上却是前所未有的陌生神情,眼神戏谑,声音平静到毫无起伏,“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谁啊?”
路潇的话从冼云泽耳朵里轻飘飘溜过,又被思维本能排斥出去,不曾留一个字在脑子里,所以他竟没能听见她究竟说了什么,只剩下一种尴尬又震惊的表情挂在脸上。
“你说什么?”
路潇对他视而不见,提刀就走。
冼云泽快进一步拉住她的衣服,固执地问:“你说什么?”
冼云泽不同于宁兮他们,其他人被激怒后可以一走了之,把这片刻的不快抛诸脑后,但冼云泽心里就装着俩人之间这点事儿,抛不开丢不掉,所以直白的激怒没办法逼走他,只会引发无休止的争吵。
但就像他了解她一样,她也清楚他的软肋。
路潇用刀鞘拨开了他的手:“你已经恢复记忆了,别再这样做了。”
冼云泽轻声问:“你生气了吗?我当时突然想起过去的事,不可能一点情绪都没有。”
“我不在乎你回忆起了什么,也没必要生你的气。他以前和我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恢复了记忆,突然就不喜欢我了,那么那个时候,过去曾经和我情投意合那个他,其实就相当于死去了。”路潇目光冷漠,字字如刀,“还不明白吗?从你选择离开起,我和你之间就没有关系了。”
冼云泽的动作被她的话语冻结,化形都开始虚幻。
他的意识无处躲避,只能逃向过去,想要藏进最美好的回忆里,但他炼狱般的生命中救赎寥寥可数,堪称快乐的时间不过弹指一瞬,唯有作为傀儡的那段纯粹愉悦的回忆能接住他几近破碎的灵魂,可是他突然听见那个貌似自己的玩偶说——
……他是他,我是我,这个灵魂不再喜欢你的时候,就是他取代了我,这些事我想了很久,想得很清楚,觉得应该说给你知道,我怕自己来不及说,就被变成别的人了……
他现在已经变成别的人了。
第190章
冼云泽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揪出壳的寄居蟹,暴露出最脆弱的一面,被路潇和过去的自己一同审视着,仅有的幸福追忆在凝视中逐渐磨灭,赖以生存的温暖被寸寸剥离,他一分一秒也承受不了这种残酷的处境了。
“不是的,我……我……”
他词不达意地嚅嗫了几个音节,但看见路潇嘴角微动,好像又要讥讽什么,可是此刻的他根本不敢再听路潇多说一个字,竟然吓得在她开口前落荒而逃了。
路潇看见他瞬间消失在自己眼前,勉强紧绷的表情松懈下来,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看,这些话我也很会说的。
风从原野过,吹散了她脸上的笑意。
路潇低下头,发现本来不算严重的手腕被她自己捏得肿起来,这才后知后觉地停下了掐捏的动作。
可是她现在头疼,骨头疼,手腕也随着脉搏的跳动一下下的疼,全身上下都在疼。
又想起宁兮他们离开时的眼神,越发疼得厉害。
我都要死了,你们凭什么和我计较?
半个小时后,车辆的引擎声渐近,安全局的车终于到了。
车队停在很远的地方,带头的几个人下车观察了一下路潇的状态,眼神相对,路潇点点头,他们才派了一个人踏上这片新生的土地。
“路主管,出什么事了?”
“上面下来一个朋友,已经送走了,你们按流程封锁事故区域,暂时别碰地上那些东西。”
接洽人道了声好,远远摆了一下手,同行人员便熟练地拉起警戒线、布置路牌、通知路政部门封锁交通。
他又问:“总局通知我你们六人已经汇合,那副组他们呢?”
“他们暂时不会回来了,你们以后做事收着点儿,遇上麻烦能封锁就封锁、不能封锁就尽量缩小影响范围,别再强而为之了。”
接洽人震惊于她的话语,小心翼翼地问:“他们走了吗?”
“嗯,算是吧!”
接洽人眼睛瞪得更大了:“那你呢?”
“我?”路潇对他笑了笑,“我也要回家啦!”
路潇自己乘机回到橙城,然后独自打车回了家。
只是她把家门钥匙落在了办公室,这时候只能跟着邻居一起进入小区。
大年初一,家家户户走亲访友,小区里到处是跑跑跳跳的孩子,小不点儿们都穿着红外套,扎着红发圈,拿着摔炮比谁扔的远。
路潇站在冻结的水池边,默默看着孩子们游戏,许是她站的时间太长了,有个安静的小女孩悄悄走近,害羞地送给她一盒摔炮。
“给姐姐!”
路潇接过来,点了下头:“谢谢你。”
小女孩腼腆地笑了笑,跑回了伙伴们身边。
路潇把摔炮放进衣兜,拿出手机,深呼吸做了下精神建设,然后拨通了爸爸的电话。
电话响了好一会儿才接通,对面的爸爸声音很小,说话还能听见回音,应该是跑进卫生间里面躲好才敢接起她的电话。
“爸,我到楼下了,我没带钥匙。”
“你怎么回来啦?”爸爸语气惶恐,压低声音警告她,“昨天小冼来家里告状,说你打了他,你妈为这事都骂你一晚上了。”
路潇无力地辩解:“那就是……意外。”
爸爸闻言严肃起来:“所以你真的打他啦?”
“我没办法和你们解释,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你才工作半年,久又能久到哪里去?我跟你说这可是原则问题!”
路潇沉默片刻,然后长长叹了口气:“爸,真的是很久之前,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和我妈呢!”
“小兔崽子!你怎么跟你爸说话呢——”爸爸本能地想要骂人,刚开个头,却戛然息声,因为他从路潇的语气里判断出她不是在开玩笑,她只是在表述一个事实。
这是她第一次对家人开诚布公,点破了两方心照不宣的秘密。
路潇听见对面不再说话,便轻声询问:“我可以回家了吗?”
“回家吧,宝贝。”
路潇挂掉电话,楼门适时解锁,她走进电梯,面无表情地盯着电子屏上变化的数字。
十秒之后,电梯在预定楼层停止,她意外看见走廊里家门大敞,爸爸妈妈都在门外关切地守候着,太过刻意的欢迎仪式令她感到些许无措,反正不知道爸爸是怎么和妈妈解释的,但妈妈的脸上再无责怪,只有心疼。
还是爸爸率先打破了尴尬,他吆喝着说:“回家就回家,带这么多东西干嘛啊?”
路潇空着两只手从电梯里走出来,愣了一下。
爸爸笑着挥手:“看看你带来的阳光、雨露,还有清新的空气,咱们家都快装不下了,快进屋吧!”
妈妈上前拉住她的手,三个人一起回到了家里。
路潇脱下羽绒服,团了团放在沙发上,爸爸则忙去厨房盯着微波炉里解冻的排骨。
妈妈端来果盘放到她面前,随口埋怨:“你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我们都来不及准备饭菜。你早上吃饭了吗?饿了就先吃点儿点心吧!我没想到你今天回来,家里也没吃的,本来除夕该剩下一些饺子的,谁想昨天小冼来了——”
妈妈意识到自己提了不该提的人,立刻止住话题,抬头瞄了眼路潇。
路潇泰然自若地吃着开心果,毫不避讳地回应:“冼云泽不喜欢吃面食,他就是为讨好你才故意吃很多。”
“那你们两个……”
“他不会再来了,他是很好的人,可惜我们没缘分。”
“你们为什么会知道过去的事情啊?”妈妈小心地问,“你们去算命啦?那种事怎么能当真呢,你们可都是受过教育的人了!”
路潇被妈妈逗笑了,连忙否认:“没有没有!”
“那孩子长得好看还有礼貌,对你又很用心,昨天来家里告状也乖乖的,那么生气都没有说你一句坏话,我看得出来他不是真心怪你,不管发生了什么,你一哄他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