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完了!趁没人看见我们快跑吧!”
小路潇屏息下沉,很快把那些声音抛在了身后,她在很深的水下追上了龟甲,举到眼前,闭上一只眼睛瞄准观察,仔细看了很久,还是看不到一丝水脉的信息,又被骗了,她想,明天早上就带一桶水偷偷蹲到屋顶,这回非泼那个骗子一身不可!
她打挺转身,迅速回到了湖面,那三个男孩子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小路潇游回岸边,拧了拧小辫和衣服上的水,拎起书包回家了。
而现在,路潇也抱着黑狼坠入了湖里。
这水果然也是虚幻的,并不会阻碍她呼吸,而且深入水中后,她坠落的方向忽然变成了湖底,没过一会,路潇便看见了那片正向水底飘荡的龟甲。
龟甲在水中吐出了一条吸管粗的蓝色光带,像是它本身的色泽被水浸了出来,这条光带有龟甲的两倍长,不论龟甲怎么翻转,光带始终蜿蜒指向西南方,像是某种奇异的罗盘,这便是湖泊地下水脉的去向,只是小时候的她没有灵视,看不见而已。
路潇伸手抓住龟甲,但指尖却没有龟甲的触感,而是好像抓住了一块石头,这奇异的感官错位让路潇感到十分微妙,她用力捏碎了龟甲,但见红色的细沙从指缝流出,此时她突然生出了一种极致的食欲,她想要吃下这些红砂!
路潇驱逐杂念定住心神,瞬间明白了这就是长生砂!
龟甲碎裂之后,周遭的景象又变回了漆黑的井底,一些犹如巨蟒般的蛇从下方追逐而来,这些蛇显然比那些草蛇更具攻击力。巨蟒想要绞住路潇的脖子,结果被她挥刀砍断,巨蟒长不可及的身体立刻缩回黑暗中,一人一狼继续下坠。
不久之后,眼前的黑暗再次明亮起来,这次路潇看见了自己。
“她”散发出神性的光辉,侧骑在一只凭空飞翔的巨大金鱼上,烟雾般清逸的鱼尾环绕起整个空间,金鱼驮着“她”围绕着下坠的路潇一圈圈旋转,而后“她”微笑着对路潇张开了双臂。
路潇跳过去抱住了自己,感觉像抱住了一块石头,但内心却意外生出无比悠然的愉悦感。
至于这个“她”源自谁的记忆,显而易见,世上不会有第二个家伙的脑回路这么清奇了!
除了冼云泽,还有谁的脑壳里会装着一脸傻样儿的她!
原来长生砂的采集方法这么诡异,它会变化成洞穴内任何生物记忆里的某个关键点,并拓展出真真假假的幻象,如果抓不住关键点,就会继续下坠,而陷入回忆太深,只怕回归地面都是难事,何况沿途还有颇具攻击力的蛇出来阻碍。
事到如今,路潇明白了为什么村民们执着于把失踪者引回村子,六百年来误入山中的人可不是个小数目,不说一万,也有八千,现在这些人都去哪了?恐怕采集长生砂的矿工都是一次性用品吧?
路潇打碎了“自己”,再次拖着黑狼下行。
这回周围景象变成了坎坷曲折的山路,山色如同一幅卷起的卷轴,而她正从卷轴中间穿过,不停坠落之中,路潇发现前方出现了一个古衣少年,少年捧着一只小小的黄缎包袱,正朝前狂奔。
她飞过来碰了一下少年,于是自己就成了奔跑中的少年,或者说被迫接受了他的视野,看见了他所看到的一切,路潇心中顿感困惑,井底明明只有他们三个,这到底是谁的记忆?
路潇跟随少年的视线抬起头,她感觉自己像是寄居在这具身体里的旁观者,她——或者说少年举目望向山路的制高点,只见两根高高的石柱架起一扇山门,一位鹤发长髯的隐士正站在门前等待着他。
“同安,灵芝请回来了吗?”
第42章
少年同安三两步跳进山门,把包袱交给了隐士。
隐士微笑颔首,慈爱地扶正了同安跑歪的发簪:“好孩子,有人来看你了。”
同安的声音里有点惊喜,又有点害怕:“我娘来了吗?”
隐士点点头:“去前殿找你弟弟玩儿吧。”
同安退开半步,朝隐士深鞠一躬,急不可耐地冲进了位于山顶的朱红大殿。
山巅宫殿是一座飞檐斗拱的纯木质建筑,金顶红漆,六层八角,气派森严,犹如地上仙宫,正殿外高悬着一面绘金匾额,上书“神升天外”四个篆字,大殿前的庭院里不种一草一木,单铺着五尺见方的白玉砖,践踏之时声若击磬,琳琅悦耳,唯独庭院正中那个直径三米的深井分外碍眼,不知做何种用途。
一个与同安有三分相似的男孩蹲在井边,正探头往下看。
男孩抬头看见同安,立刻欢欢喜喜地跑过来,但两人面对面的时候,他伸向同安的手却怯怯地缩了回去。
此时同安穿着一件暗绣竹纹的天青色长褂,脑后插着包金的玉簪,身体又高又结实,眼神里都带着富足的精光,而男孩却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服,袖口有洗不掉的经年油污,面黄肌瘦,天庭阴翳,显然是一副久病缠身的模样。
“弟弟,三年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同安热情地抱住男孩,从兜里掏出一把糖块塞给他。
男孩怯懦地接下,小声问:“哥哥,你在山上吃得饱吗?”
同安用力点头:“嗯!大师们对我可好了!山上的粮食多到吃不完,顿顿饭还有四个菜呢!”
男孩羡艳地赞叹:“哥哥,你这身衣服真好看!”
同安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你说这件吗?大师们给我做了好些衣服,这件是平时干活乱穿的,我还有件过年时候穿的大红云锦面袍子,那才叫好看呢!”
弟弟伸出小手摸着他的衣服,无不忧虑地奉劝:“那你干活的时候千万别把衣服弄坏了,当心他们打你。”
“才不会呢!大师们和咱镇里那些老爷家可不一样,大师们都好像神仙似的,又慈爱又又富裕,而且从来不打人!其实山上也没有那么多活儿给我干,我每天就只扫扫地,打打水,擦擦殿里那些古董。”他说到这指了下旁边的深井,“哦,最近大师们在院子里挖了这口井,许是为了方便取水吧,我偶尔也帮忙往外运运土。”
男孩好奇地追问:“那他们既不种地、又不读书,每天都干嘛呢?”
同安合掌朝前殿拜了拜,自然流露出一幅恭敬的姿态。
“大师们说,有一个特别厉害的青羽仙人,送给他们一颗神树的种子,把这棵树种在山上,结出果子,吃下去就能长生不老。那颗种子装在银匣子里,大师打开给我看过,可是盒子里什么都没有呀!后来大师告诉我,种子确实就在盒中,但是看不见也摸不着,它长出来的树也看不见摸不着。”
男孩啊了一声:“那要怎么知道这颗种子长没长出来呢?”
同安回答:“等树结出果子的时候,那果子是能看见的!而且这颗种子不吃水,非得用求死者的眼泪浇灌才能生根发芽,大师们每日就想法子种树。”
男孩叹气:“前日阿瑶的爷爷被阿瑶爹撵了出来,没处吃饭,便跳河死了,他的眼泪必然可用的。”
同安摇摇头:“大师们说,人活得越久,杂念越多,纵有千般万般的失望,心底总还会存着一星半点的不甘心,这颗种子便有种神奇的功效——不管那些人遭到过怎样生不如死的事情,一旦见到这颗种子,立刻就会想起活着的种种好处,全都不想死了,十分奇怪。”
“看来长生不老还真不容易呢!”
同安与弟弟聊天时,眼神总偷瞄着大殿,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便偷偷跑过来扒门缝。
大殿当中,明烛高照的光辉下,一对村夫村妇正在与隐士攀谈。
村夫举着三根手指说:“我侄子才卖给你三两银子,三两啊!你帮帮我儿子好不好?就当还我一个人情!”
村妇也在哀求:“我大儿子当时病得那样重,你们都有法子救他,为何不能再救救我小儿子呢?”
隐士冷漠回道:“你们夫妻三年前扯谎,把一个病秧子卖到山上做童子,不是已经筹了一笔钱救你们小儿子吗?我欠你们什么人情了?我山中的丹药总共就那么几丸,早已用光了,你缠着我也没用。”
隐士说完,闭上眼睛靠向椅背,任凭他们如何哀求都不再回应。
同安见状立刻跑回井边,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待村夫村妇从大殿里出来,还强作笑颜叫了那村妇一声娘,又叫了那村夫一声小叔。
夫妇看见同安,不由得惊住,他们不敢相信三年前贱卖上山的皮包骨头,竟然还能调理出这副富家少爷的模样!
村妇尴尬应声,敷衍地问候了几句家常。
村夫的眼神却不停在两个孩子间流转,突然想出一个主意,他开口对同安说:“好侄儿,叔叔今天是专门来接你的,你爹的忌日快到了,你去和大师告个假,咱们回家住几天!”
“家里哪有地方给他住?”村妇才反驳一句,就被村夫推搡开了。
他不等同安回答,直接拽着他的手走回大殿,陪着笑对隐士说:“侄儿跟我说他想去给他爹上坟,顺便回家住几个月,我虽迫不得已把这孩子赎给了你们,可他终究是我哥哥留下的唯一血脉,咱们家的长男长孙,还望你们通个人情,成全这孩子的一片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