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阳弋握了一下她伸过来的手,然后拨散两人之间的蒲公英:“影枭看见了你,也就看见了你的十世轮回,它能够支离记忆,让你沦落于业障中不能自拔,而它受到伤害后,流出的眼泪就是沉魂,你看见了沉魂,灵魂就将融散于无尽空虚里,所以它睁不睁开眼睛,其实没什么差别。”
“听你这么一说,我感觉我们好像出不去了……”
“但是可以拖延一会儿。”凌阳弋对着路潇一笑,莫名其妙地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路潇皱眉:“什么?”
她刚问出口,忽然感觉背后有什么一闪而过,蓦然回首,只瞥见一道野兽般精锐的眼神,不对!那不是野兽!那是——火花!
路潇反应过来的同时,指尖的蓝色符文垂直跳落,像是一枚水晶摔碎在地板上,蓝光溅落成圆,刚好圈住了她和凌阳弋两个人。
沉魂这种东西似水非水,不会影响区域内的湿度,因此可燃的蒲公英密集浮荡于这片受限的区域内,再加上一撮微小的火星,就成就了爆燃的效果,耀目的火光伴随着爆响猛扑而至,却在两人近处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墙”,火光攀爬着泛蓝的“墙”冲上天顶,但是找不到一丝空隙把热量送进去。
这场波及整座地宫的爆炸旋起旋灭,一声巨响之后,地宫目之所及处都已经沾满黏腻厚重的血肉残骸,残骸上还浮动着星星点点的余火,爆燃虽然抽空了地宫内的氧气,但暖风立刻涌动着填平了真空,于是那星星点点的余烬重新亮了些,几秒钟后才彻底熄灭了。
“啊,差一点死掉!”凌阳弋这才真的长出一口气,他问路潇,“一旦和影枭对视基本就没救了,你是怎么摆脱它的?”
路潇解释道:“球体里的每一只眼睛,都只能通过与特定情绪有关的记忆进行攻击,如果你没有那种情绪给它,那只眼睛就会暴露出来,那么你就能反向攻击它了。”
凌阳弋好奇:“你缺乏哪种情绪?”
路潇笑笑,何止一种情绪?她上辈子什么情绪都缺。
但是她思考后决定说:“敬业精神,我觉得应该是敬业精神。”
得到一个白眼后,路潇接着问:“影枭死了吗?”
凌阳弋摇头:“哪能这么简单,争取些时间而已。”
路潇看看狼藉如肉山一样的地宫,惊叹道:“这还不死吗?影枭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凌阳弋又挥了挥花枝,蒲公英的种子便重新覆盖了地宫,在血肉里生根发芽,开出一片绵白色的花毯,飞散的花种汇聚成堆,像云朵一样贴着地面涌动,默默防备着影枭再次降临。
他对路潇说:“我也不十分了解,只是接受家族秘传的时候,听过一些关于影枭的传闻。影枭的本体非常庞大,你现在所见的景象,不过只是它的几根触须,幸亏这里有坚不可摧的鸣砌围成屏障,不足以完全容纳它的身躯,否则若它整个闯进娑婆世界,整片大陆都可能沉没。”
“呃……你是不是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
凌阳弋摇摇头:“有关影枭最普遍的一个传说,是上古时期,一位娑婆世界的仙人外出游历,睡在一棵葪树下,拂晓时分一滴露水落在她的眉心,她忽然看见了这个世界过去的残影,当时那个世界上正俯卧着一只影枭,于是她持咒疾飞了整整一昼夜,却仍没能看遍那只影枭的全貌,但不等她飞得更远,就忽然从那残影里顿脱出来了。她起身查看天色,发现时间依然刚刚拂晓,再摸一摸眉心,那滴露水正好干涸。”
路潇默默计算持咒疾飞一昼夜大概能飞多少公里……
凌阳弋继续说道:“世间神奇之物数不胜数,影枭的体型并不算其中顶级。人们忌惮它,还是因为它的一种特殊习性——丹顶鹤走过雪地会留下足迹,鱼游过水面会留下波纹,而影枭经行过的地方则会留下它的残影,这些残影日后将如海市蜃楼般反复浮现,频率随时间渐渐降低,历经万年方才磨灭。”
路潇不懂:“那又怎样呢?我们就硬说看见的人眼花了,不承认就完了呗,反正特设处常干这种事。”
“可不单单是海市蜃楼那么简单,如果有人看见那残影,便叫出它的名字,说出它的形象,画出它的外貌,哪怕只是关于分寸皮毛的一声一字一笔一划,那只影枭都会被再次召唤至此,刚刚那女人只是说出它的名字,它就被召唤来了,想想看,如果心念不定的凡人知道了影枭的存在,百年光阴里,能保证哪怕梦里也不触犯一次忌讳么?所以影枭一事,术数世家向来仅秘传给心志坚毅的后辈,其实只是出于安全考虑罢了。”
路潇做出一副了然于胸的姿态,总结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眼前的情况有多严重了?”
“我明白你主要还是想夸自己心志坚毅了。”
凌阳弋眄了她一眼:“这场火不过伤了它的毫毛而已,我们快点抓紧时间出去吧!”
“可我感觉到了冼云泽就在这里,我得先把它捞出来。”
“你就当把它寄放在幼儿园,享受几天独立人生不好吗?”
路潇夸张地按着心口:“我的天啊!你是没见过它有多记仇吗?我要是把它扔在这儿,那未来一年我都得忍受一只青蛙趴在我头上昼夜不停地呱呱叫。”
路潇说完悚然地颤抖一下,似乎这种想法真的吓到了她。
她再问凌阳弋:“你看见那个女人去哪儿了吗?当时事发那么突然,她是怎么从影枭眼皮底下逃走的?”
凌阳弋也四下环顾:“也许这附近有暗门。”
路潇思考后说:“她只是想守护这座岛,又不想毁灭世界,我猜她敢召唤影枭,其实是因为掌握了驯服影枭的方法,有把握在一切结束后驱离影枭。”
“你这个想法不太现实,她看上去只是一个道行不深的修行者……”
“你跟我讲现实?你自己看看这片从一撮灰里长出来蒲公英够现实吗?”
路潇哼了一声,可她没说的是,这座地宫和她之间应该有着某种奇妙的联系,她既然能莫名其妙地操纵这里的鸣砌,会不会她其实也能操纵影枭呢?事实上,她还真的想到了一段也许和影枭有关的记忆。
每个小孩子都曾惧怕黑夜,他们为黑暗中的鬼怪哭泣时,家长总会劝慰道那些都是假象,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但路潇就不同了,当幼年的她怀疑黑暗中有什么怪物时,得到的回答却是:没错,那就是鬼,区区小鬼不值一提,我给你讲些更恐怖的怪物吧!
秦叙异竖起一根手指,晃过五岁的小路潇眼前,和声细语地说:“如果你用心观察,就会发现一切欲念之中,人总是优先满足自己的眼睛,比如选择美丽的玩具、漂亮的衣服、好看的小朋友、可爱的小动物,即便与眼睛无缘的食物和汽车,也要展现出优雅的摆盘和酷炫的喷漆,眼睛决定了我们想要什么,也决定了我们如何对待这个世界。”
而后他讲的这个故事就与眼睛有关,故事发生在一个遥远的世界里。
为了方便,我们也称呼那个世界的智慧生物为人类,总之,那里的人生而目盲,从未见过光明,但才智却不比任何世界的人差,他们在漫长的黑暗里仅凭意志摸索前行,就创造出了不逊于任何种族的语言与文化、历史与文明,世界就这样一直有序运转着,直到生物进化抵达了一个爆炸性的节点——他们中的一个人进化出了眼睛,而后是另一个人,又一个人。
新人类两代之后就迭代掉了旧人类,世界从此天翻地覆。
新人类根本无法忍受那些在黑暗中诞生的丑陋建筑和工具,他们忍无可忍,几乎立刻动起手来,全身心地把世界改造得更加美丽,或者说更能愉悦他们的眼睛。他们给一切事物增加上色彩、明暗、线条,并由此派生出了崭新的艺术、科学、文化,他们从长满苔藓的地洞里搬出来,住进了又高又大的石头房子;丢掉了刻字板,开始在纸张上书写文字和诗篇;给兽皮和织物染色,用心雕琢器物……
总之,那个世界变得异常美丽,赏心悦目,文明也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登上了巅峰,当然,有了眼睛之后,他们对文明巅峰的定义已经和过去截然不同了,美学才是文明的冠冕。
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
但这个优雅高贵的文明之覆灭也和它走上巅峰一样迅猛——一种怪物突然出现,它们无差别攻击着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生物,被攻击的生物都会突然自融,变成一滩肮脏的粘液,但人类却连敌人是谁都看不见,因为一切设备都检测不出敌人的存在,甚至观测不到攻击发生的瞬间,只能听见它们的声音,听见那些愤怒的、诡异的嘶吼。
所以不久之后,大多数人便因攻击死掉了,少量人无法忍受痛苦,甚至自行了结了生命,只有零星的幸存者苟延残喘到了最后,但那并不能改变什么,世界已经死亡,他们只是文明尸骸的余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