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莺满意了。
下午,京墨前来回话,坊间如今关于何氏流谶越传越凶,且英国公府能以身家性命要挟普通百姓,却对散布的源头——一帮乞儿无赖,没有任何法子。
因他们整日游走在城中各个坊市,熟悉大街小巷,耳通目明,可以灵活躲避亲卫的抓捕,且十分豁得出去。
毕竟他们没有父母亲长,没有妻儿友朋,只剩下命一条,真的只要给几口吃食,就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何况他们最厌恨的就是如英国公府这般锦衣玉食的权贵,相较之下,他们过得完全不是人日子。所以京墨寻到桥洞底下时,几个乞儿头头满口答应了下来。
这样的事,也不光是崔家在做。
一些过去便与何氏结过梁子的官员,若何氏不倒,自身的仕途也是一眼到头,当时因畏惧对方权势而选择了忍气吞声,如今机会摆在眼前,自然要借东风。
是以崔沅的人只开了个头,这些流谶便如雪堆一般越滚越大,纷纷扬扬。
朝堂上,崔沅曾经的下属,御史台侍御史陶鸿羲弹劾英国公世子何庐授意府上家丁欺压百姓,动用私刑,数罪并列。
今日下午与凌霄交代这些后续的细节时,崔沅不知怎么,没有让她回避。
她趁练字的间隙偷偷抬眼看了下,对面的大书案后,长公子眉眼垂着,说话的调子不疾不徐,还是那个松间明月。
……嗯,政斗,好可怕啊!
叶莺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崔沅的眼睛。只他想让她知道,他并非她心目中想象的那般十全,光风霁月的端方君子也会因为立场、政治对敌人下暗手,也有不磊落的时候。或许这样,她便不会执意留下来了。
因还要给陶鸿羲及几个同年回信,到了夜里,崔沅仍在挑灯伏案。
白玉镂空的梅花香炉里,点着提神醒脑的清心香。
此香方中所用沉香产自扶南,焚时会散发类似薄荷的淡淡香气。清凉的香气进入鼻腔、喉咙时有通鼻省神之感,却又不似直接闻薄荷那般刺激。
香雾袅袅,渐渐淡了下来,叶莺往炉中又添了些香粉。即便如此,也还是不住地打哈欠。
戌时过半,崔沅将写好的几封信件通读过目了一遍,吩咐苍梧:“明日一早送出去。”
苍梧答应着。
叶莺眨眨眼,这是忙完了吧?
崔沅眼皮也不抬一下,自案边堆着的字纸中抽出一叠来,接着白日未练完的大字,打算继续。
常写字的都知道,大笔可写小字,小笔却不宜写大字,崔沅书案旁立着的紫檀螭龙都承笔架便挂着七八支常用笔,大小不一,有狼毫、兔毫、紫毫等等,他欲换了笔架上的湖州羊毫联笔来,手刚触到,却被叶莺给按住了。
她提醒:“不早了,公子。”
崔沅看一眼她,双眸里泛着涟涟的水光。
崔沅唇边一闪而过笑意。
“困了?”他道,“困了就自去睡,不必在这守着。”
叶莺却没有让开。
“公子的字够好啦,明日再接着练吧。”她像晨间那样眯眼笑了笑,“要是熬夜睡得晚了,眼下黑不说,还会掉发。您也不想出家当和尚吧?”
苍梧原本困得揉眼睛,被她这番话吓得立马清醒了。
无他,只是公子从来不喜下人管东管西,小时候太夫人派来照顾他的嬷嬷,就是因为总爱操心公子起居的习惯,试图插手,后面公子就渐渐没要对方管院子了,而是由长大的白术接管,那嬷嬷自然也回了太夫人院里。
接着他却惊讶地发现,公子只是挑眉,不痛不痒地应了句:“危言耸听。”
噫!
甚至不仅不烦,还多余地解释,“就剩四张了,左不过半时辰。”
练字这个事情,是他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在崔相的教导下,即使再忙,每日也是至少十张大字。便是如今的字已经不比名家差,且自有风骨,在外成为追捧模仿的对象,这个习惯也不曾撂开过。
仿佛显得她不懂事了一般。
叶莺叹一口气,松开了手,语气低落:“方才婢子分毫不曾打扰,因您在办正事,婢子知道分寸,可这样的小事却实在不值得您损耗身子呀。”
崔沅忽地恍惚,这样的话他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类似的。仔细想了想,哦,原来是在父亲留下的手记中。
时下文人好写手记,既做读书札记,又含人生感悟,也有似父亲这般将夫妻琐碎、生活闲趣统统记录下来,待晚年回顾的。
父亲好金石,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母亲便是用这般以威逼怂听的法子劝谏……曾在手记中交代,自己每每妥协并非畏惧变丑,而是因“蓉娘好美”,担心若自己貌丑,妻子便会将目光放在其他俊秀少年身上。
看似抱怨,实则暗暗自得。
在此之前,崔沅其实更惋惜父亲手记中提到撰成《金石录》数十卷,其上记述金石器物、碑刻、书画近千,后来整理翻阅父亲的书斋,并未发现此录,想来是随身携带,所以随着马车一同滚落山崖,与其他遗物掩埋在不知哪片乱石堆中了,不曾留传于世,实在是遗憾。
如今却因为叶莺的一句话,忽地想起了这些闲散的只言片语,从而管中窥豹——
母亲亦是因在乎父亲,才会想方设法劝其注意身体。
夫妻俩,实足恩爱。
看叶莺转过身去,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一般……崔沅有一瞬的沉吟,终究是将字纸重新拾好,“罢了。”
叶莺以退为进的计谋达成,眼中划过一丝狡黠笑意。
苍梧紧紧捂住了嘴巴。
公子好奇怪!
还好桑叶姐姐前些时日告诫过他,要是碰见公子言行奇怪的时候,就尽量缩起来,装鹌鹑。
第二天喝药的时辰,未见汤药,崔沅习惯性先问:“今日是什么?”
叶莺手里的点心,好像总有做不完的新花样。
叶莺今天做的是雪媚娘,桂花酒酿馅儿的。
桂花用的仍然是崔府东园里那株丹桂,可惜是朱砂丹桂而非橙红丹桂,橙红丹桂天然适合用来装饰点心,而朱砂丹桂吃起来总有股子生涩气,蜜渍倒还好些。
今天的酥酪馅儿里头就掺了蜜渍桂花酱跟今晨煮圆子剩下的醪糟,味道是甜中透着点发酵的淡淡酸气,解腻。
包上糯米皮,放在炒熟的糯米粉上一滚,又白,又嫩,顶上再撒一撮烘干的桂花,用重云的话来说就是,“好看得都不舍得吃”。
当面打开食盒后,崔沅看着点心碟子沉默了一下。
仅有的两枚盛在里面,显得格外可怜。
叶莺咳了一声,解释道:“大病刚愈,饮食还是清淡些好。点心这种高油高糖的零嘴,还是少进一些。左右公子也不爱吃这等孩子气东西。”
还真不是因之前的事挤兑他。
崔沅:“……”
今天的汤药,入口仿佛格外苦涩些。
夜里该轮到桑叶守夜,苏合睡到一半起来方便,却发现对面的床上空无一人。
这么晚,人去哪了?
推门出去,到处的灯都熄了,灶房窗户却依稀透出些亮光。
苏合想了想,披上外衣摸了过去。
灶房里,叶莺正研究点心方子。
明前龙井用泉水泡开,拌入粳米粉、藕粉,揉成团,分小剂子压平,将青梅切小丁与松仁蜜渍一会儿,包入作馅,再往模子中抹上山茶油,大火蒸一刻钟,出笼后碧莹莹的好看。
灶房里都是茶香味,这个且没放什么糖,甜味都是蜂蜜提供,间或咬到一粒青梅肉,酸溜溜的,味蕾一下就打开了。
按这样的思路,那她举一反三,还能将青梅换做山楂、乌梅、莲子,藕粉换成茯苓粉,粳米也可以用糯米、糙米来代替,重新组合下,就又是十来种不同的点心。
叶莺将剩下半块点心塞进口中。嗯!味儿不错!排列组合学得也不错!
便在这个时候,寂静的门口忽然传来了碎石被踩动的响声,随后是苏合用来掩饰尴尬的惊讶询问:“莺儿,这么晚了,你还在灶房?”
叶莺也惊讶:“你怎么起来了?”
苏合道:“我起夜没瞧见你,担心出了什么事,便过来瞧瞧。你怎地,饿啦?”
叶莺便叹了一口气。
白天公子虽没说什么,可轮到她看着黑漆漆的汤药,心里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感觉。所以晚上躺着睡不着,就又来了灶房,研究吃着健康一点的点心方子。
一个时辰过去,废了七八版方子,换了三种茶,其中茶叶的种类跟泡茶的水温都有讲究。
又譬如藕粉必得用晒干的西湖藕粉,而不能是烘干粉或者旁的湖藕。烘干的入口总有股子燥气,寻常的藕试了几种,香味都不够。
总之一把辛酸泪,到底是成功了。
苏合听了,张着嘴巴,原本捏在手里的米糕又放下了,久久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