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裴元焕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这几人。
他注意到了最后面一名穿着绯红官袍的身影。
“恕下官眼拙,后面这位不知是哪位大人?”裴元焕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眉,开口问道。
晏昭咬紧牙关,闭了闭眼。
……招子倒是挺亮。
裴元焕毫不避讳的这一问,惹得其余人也陆续顺着他的目光朝后看去。
在堆叠的视线中,那人静静站在原地,抬起了头。
素靥凝霜色,孤光坠月痕。
那张脸,分明从前相识。
裴元焕神色一时震荡,瞳孔猛然缩紧。
他忍不住想要上前几步,却被图芦一手拦了下来——
“怎么,裴司直想从我善平司里挖人?”
“非也,”他直勾勾地看着晏昭,露出了些古怪的笑来,“只是觉得这位大人,颇有几分面熟。”
晏昭浅浅一笑,不卑不亢地回应道:“裴司直也真是多忘事。我刚回京不久,就在玉华阁门外与司直见过一面……当时沈少卿也在,您忘了?”
玉华阁……那间首饰铺子?
裴元焕唇角笑意渐减,他沉下了眸色,好似还想说些什么,只是不远处传来的动静让他不得不暂时咽下了话头。
惊惶的喊叫声恰在此时撕裂了这凝滞的氛围,一个道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道袍下摆还沾着些泥土脏污。
“后、后山,有死人,有死人!”
霎时间,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引到了这两个字上——
死人。
“喊什么呢!”第一个出声的是玉玄,他上前拉住那道士,低声训斥道,“青天白日的发什么疯。”
“师兄,我没疯,我没疯!真的有死人!”他两手攀附着玉玄的胳膊,腿软得甚至都站不稳了,“就在后山那条河边,若不信我可带你去看!”
还没等玉玄回话,身后就传来了一道冷沉的女声——
“好,那你便前面带路。”
图芦走过来,一把将那道士扯到一旁,压低了眉眼冷声道:“若是扯谎,饶不了你。”
“小、小的不敢。”道士瑟缩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上瞟着眼观察图芦的脸色。
那面容严肃的红衣女官朝着他打软的膝盖踢了一脚,没好气地道:“那还不快在前面带路?”
“是、是是。”道士反应了过来,连忙朝着道观后身走去。
善平司和大理寺众人依次跟上。
这时日头虽烈,不过莲花观后山处绿树茂盛,树荫成庇,时不时还有凉风穿过,走在林中甚至会觉得一阵阵发冷。
晏昭跟在图芦身后,红色的官袍下摆扫过齐膝高的杂草丛,发出了些簌簌的声响。她心内忐忑,一直望着前面裴元焕的背影。
只怕刚才那简单一句话不足以打消他的怀疑。
“就在前面,”那引路的道士声音颤颤,逐渐慢下了脚步,“我方才是要去给老祖送饭的,路过这里想洗把手,没想到……”
随着视野渐渐明阔,众人终于看见了那具尸首。
衣衫残破、四肢惨败的一具女尸正仰面倒在河堤处,面容肿胀已无法辨认,而女尸身上的衣物正与方才所见观中道士所穿的道袍一致。
裴元焕的面色突然一变。
而此刻,同样凌厉了神色的,还有晏昭。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图芦旁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片刻后,裴元焕沉了沉气,刚想抬步上前查看女尸的具体情况,却没想到被人拦下了。
“图大人,您这是何意?”他立刻转过头来,面上带了些不虞之色。
图芦没有理会,而是朝后面招了招手。
下一刻,便有三五个武卫上前,将大理寺的人全部拉到了后头。
“图大人!”裴元焕面色涨红,带着怒意喝道。
“回去告诉你们少卿,这案子从现在开始,由善平司接管。”图芦气定神闲地说道,“大理寺的人,就先撤了吧。”
裴元焕挣脱开了武卫的拉扯,正了正衣冠,咬着牙不怒反笑道:“下官自会向上头好好禀报。”
图芦像是没听出这话中的威胁,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
“随便你。”
晏昭趁着两边争执起来的时候,走到了近前,用拾来的树枝,挑起尸体的衣服细细查看着。
虽然衣物已有些残破,且显然已经被泡了许久了,但衣领内侧仍可依稀辨认出一个蹩脚的绣字——
“玉”。
这还真是她当年的道袍。
“裴司直,”晏昭直起身子,突然转头问道,“您方才说的那没找到尸首的坤道……叫什么名字?”
裴元焕闻言一愣,半晌后还是开口回答了:“童玉君。”
晏昭神色平静,淡淡道:
“尸首找到了,就是这具。”
此话一出,裴元焕立刻就想要上前看个清楚,却被武卫死死拦了下来。
“这是我大理寺的案子!”他厉声喝道。
然而那几个武卫就像是没听见一般,横亘着的铁臂纹丝不动。
图芦出声打破了这僵局:“先把裴司直请回去吧,毕竟这案子现在也不归他管了。”
“图芦!”裴元焕现在是连“图大人”也不叫了,面色阴沉至极。
然而到底是善平司的人手多些,他只能愤愤丢下一句“你们且等着后头”,便拂袖而去了。
待大理寺的人离开后,图芦转头吩咐道:“罗静衣、晏昭,你二人留下勘验尸首,李淞随我回观内。”
“是。”
几人纷纷应道。
……到底是神仙药案更重要些,这女尸只能算是插曲。
此番来莲花观,原未料到会遇上尸身,故没有仵作随行。晏昭二人只得粗录尸状,略记伤痕方位、衣着形貌,其余细务,须待仵作至时,方能详验。
那名唤罗静衣的朱衣察走到尸体旁边,蹲下身子观察着。
“晏昭,记。”
她声音果决。
晏昭立刻会意,从怀中取出簿册和炭笔来。
“女尸,身长约五尺有余,面部浮肿,口唇青紫。”罗静衣抽出腰侧的短匕,挑开衣领缓缓道,“身着道袍,衣领处绣有‘玉’字,喉颈未见异常。”
随后,她又挑起尸身手臂两处的袖口,其中一只手腕上残余着些许伤痕,而另一只却看不出痕迹来。
“左腕部有伤,可能是左利者。”
左利……
晏昭看了眼那尸体腰间绦带系的位置——若真如罗静衣所想,这死者是左撇子,那惯常的系带位置便不对。
必然是死后被穿上的。
不过,这时候明显是坐实“童玉君已死”的消息对她来说比较有利。
晏昭收回了目光,快速在簿册上记着。
只是……是谁会在背后帮她?
难道是府里?
……
初勘结束,她们安排了武卫将此处守好,随后便又赶回了莲花观中。
走入迎真堂时,沉檀混合着一股异香扑面而来,晏昭下意识皱了皱鼻子。
南虚子正端着茶盏慢慢啄饮着,听见动静便抬起了头。
“大人,”罗静衣朝图芦行礼道,“后山尸身处已派人封好,只等仵作前来细验。”
图芦头也不抬,只“嗯”了一声,目光仍落在手中的账簿上。
“咔——”
这时,一声细微的响动传来,南虚子放下茶盏,忽然笑道:“这位大人,看着面善啊。”
他直直地望向晏昭。
……又来。
晏昭面色不动声色,只淡淡道:“下官姓晏,乃是善平司朱衣察。我母亲从前来观中拜过三清,观主想必是见过。”
“哦?”南虚子抬手抚了抚长髯,眼中带着兴味之色,“不知令堂名讳?”
第39章
这时,图芦终于抬起了头,她冷冷扫了南虚子一眼道:“观主若有闲心忆旧,不如先解释解释,为何这几个月的香油账目对不上?”
南虚子捋须的动作一顿,不慌不忙道:“近来善信逐渐增多,小观人手不足,难免有疏漏。”
“疏漏?”图芦可不吃他这一套,“陛下对玄门宽厚,却不是这个宽法,香油税目万分重要,岂容你口中这‘疏漏’二字!”
听出图芦话中的意思,南虚子连忙变了态度,起身行了个大礼。
“大人教训的是,这确是我等的错处,日后万不敢再犯。”
语毕,堂中一片安静,他不敢抬头,只是依旧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动作。
几滴冷汗从额角滑落。
“莫谈日后了,这段时间观主就好好带着弟子们在里面静心修行吧,”图芦轻描淡写地说着,从怀中掏出牒文放在了桌案上,“等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也好还观主清白,不是吗?”
南虚子面上神色复杂,他看了眼那封牒文,还是顺从地拱手答应了下来:“是,大人说的是。”
这话一出,想必莲花观得有一段时间开不了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