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头,浅笑道:“可得三筹否?”
只是见他进得如此轻松,晏昭倒是被激起了些好胜心。
她起身从箭囊中取出一支。
自己的箭术可是师从赵珩——也算是与投壶之技相通,哪能被他一个文弱书生比下去?
晏昭沉息片刻,举手掷出——
亦中壶耳。
复贯而为叠骁——应算六筹。
她朝许辞容望了一眼,眸子里满是挑衅。
那青衣文客依旧面色从容,又拾来一箭,信手抛出。
晏昭死死盯着,只见那竹箭轻击于壶耳之上,震颤间将原本的两支箭尽数弹落,后又稳稳落入其中。
——此为“凤穿花”。
她震惊之余,下意识看向他的手——此技难度极大,需专门练习“捻转”手腕。
青年的手极为漂亮。手腕处被薄薄的一层皮肉包裹住,隐约可见凸起的骨骼线条,而手掌清瘦手指细长,指尖圆润、骨节分明。
在她的注视中,那只手微微蜷起。
这一动,叫晏昭立刻收回了目光。
“你赢了。”
她颇有些垂头丧气的意味。
没想到许辞容竟如此精通投壶一道。
青年温润一笑,望着她道:“那便罚昭昭陪我一同守岁吧。”
嗯?
晏昭有些不解:“今晚不是大家都在一起守岁吗?”
“是。但原本是‘大家一起’,”他将那散落于地上的竹箭拾起,放回到箭囊中,“和‘我们一起’是不一样的。”
晏昭撇了撇唇,不懂他纠结于这细微处的差别有何意义。
“行,反正也没差别。”
她就权当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对了,我倒有一事想问你。”她突然想起,眼前这人正是个打听消息的好人选。
许辞容微微颔首:“但说无妨。”
“南珠郡主的案子结得如此之快,莫非有什么内情?”晏昭走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
那青衣文士挑了挑眉:“这不是归善平司所管吗,小晏大人还要来问我?”
他总有办法将收到的调侃还击回来。
“不说算了。”晏昭扭过头,不再看他。
“内情倒是不算……”果然,没过一会儿,身后便传来了声音,“只是将要入京来的岭南使者一行中,有一个精通蛊毒的巫医。”
听闻此话,晏昭心头一跳。
岭南那头莫非怀疑郡主是死于蛊毒?
但是焦元正自小在京城长大,绝无可能会精于此道。
……也就是说,他们怀疑的另有其人。
“今日可是除夕,昭昭难道还要与我聊这些无趣之事吗?”
许辞容的声音将她从纷杂的思绪中拉回。
她眨了眨眼,用完了人便准备开溜:“絮来方才说给我准备了桂花酥酪,再不去怕是要凉了……”
晏昭带着些歉意笑了笑:“我便先告辞了。”
说完这句话,她也不管许辞容是否回答,转身便快步离开了这处地方。
.
下午时分,她又在在暖阁里与母亲和何絮来闲话了一会儿,便挡不住困意来袭,回院子里小睡了一觉。
再醒来时,就已经差不多到了晚膳时分。
晏昭挠挠头,只感觉才吃完午宴没多久,腹中还尚饱。
不过她也只能乖乖起身,更衣出门前往主院。
晚上的守岁宴自然要比午宴更高出一格,单是冷食便摆了一桌。
晏昭偷偷数了数,足足有十二道。
酥胡桃、糖松子儿、青梅甘露饼、缠蜂儿莲花酥、肉干炸脯……
她从前在庙会上都没见过这么多种点心冷食。
待众人都入座之后,晏夫人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打开后,里头是满满一盒胶牙饧。
她先给晏昭喂了一粒。
胶糖入口,直粘得她说不出话来。
“这般才好,”晏夫人笑道,“粘齿固牙,岁岁安康。”
晏昭一边捂着嘴,一边从盒中拾起一粒——
转身便喂给了何絮来。
“唔——”
何絮来以手掩面,袖子后,俏脸皱在了一处。
看她也被粘得无法开口,晏昭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糖简直太适合喂给何絮来了。
好叫她少说些话。
“新年甜如饴,”这时,坐在主位上的晏惟突然出声道,他眉目和缓,眼带笑意,“也给我一颗吧,愿诤儿、昭昭、絮来,都能如圭如璋,令闻令望,他日克成栋梁之器。”
说罢,他也嚼入了一颗胶牙饧。
“灵佑,你也吃一颗吧,图个吉利。”晏惟还不忘嘱咐许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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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青年顺从地接下胶糖,送入了口中。
坐在对面的晏昭则是悄悄观察着他的反应。
青年嚼了两下后便为不可察地偏了偏头。
——似乎在暗自使力。
她偷偷笑了。
在胶牙饧面前,没人能保持从容。
随着热菜上桌,众人渐渐也放开了些,谈笑声盈满了花厅。
晏昭略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她安静坐在桌边听着旁人讲话。
直到时辰渐晚,菜肴都被撤下,但是众人还是得留在这处继续守岁。
晏昭打了个哈欠,起身走到外头透气。
回廊中坠着走马灯,偶有凉风吹过,灯下的穗子随风摇晃,煞是好看。
不远处廊角的老梅伸进来几根枝桠,梅香顺着廊道一路飘远。
她斜倚柱旁,闭目轻嗅着。
莲花观中也有一片梅林,就在她单房的不远处。那间破败漏风的房间唯一的好处便是冬日里能日日嗅到梅香。
只是本是她一人独享的梅林,后来却又被分出了一半。
观内来了个借住的穷书生,师兄们便把他打发到了这里。
一日夜里,她在单薄的木板床上辗转反侧冻得睡不着,却听见外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于是便披着外衣悄悄走了出去。
借着月光,她看见有一人正立于梅树之下,用鹅羽扫着梅花上的雪。
听见脚步声,那人抬头朝这边望来。
“你在做什么?”她问。
书生笑了笑,解释道:“此为梅上雪水,来年可做煮茶之用。”
她却只觉得此人甚是奇怪。
如此冷的夜里,穿着单薄地搜集什么梅上雪……
她裹紧了外衣,转身离开了。
连饭都吃不饱的人,倒有心思琢磨这种风雅之事,怪哉怪哉。
纵生了一副好容色,却可惜是个傻的。
只是当时的她却不知道,短短数年时间,那个只能借住在莲花观最偏僻角落里的穷书生,已经高中状元,升任中书舍人了。
这梅香与当年相似,只是不知道那人是否也与当时一般了。
她走近了些,伸手捻下一些雪沫。
“这梅上新雪,不若收于瓶中,来年可做煮茶之用。”
身后有人缓步走来,慢声道。
晏昭一时顿住了动作。
相似的话,相同的人,却叫她心中升起了一股难言之感。
她转过身,垂眸道:“灵佑真是好兴致,可惜我不懂品茶,这梅上雪便都留于你吧。”
只是两人擦肩而过之时,许辞容却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腕。
青年难得卸下了那一副温和的笑脸,露出了些脆弱与怅然来。
他定定地看过来,好似在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
片刻后,许辞容然松开手,后退了一步,“抱歉,我……应该是饮了太多椒柏酒。”
“无妨。”晏昭语调平静,只是又悄悄后退了两步,“夜风寒凉,许大人采雪是莫要受了寒。我便先回去了。”
她朝许辞容行了一礼,随后转身离开。
只是蜷在袖中的指尖却已然掐入了掌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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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昭回到了正厅,众人仍聚在一处说着话。
她在何絮来身旁坐下,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过了一会儿后,许辞容也走了进来。
纵使此时已快至夜半,但四周仍十分热闹,竟让她有种莫名的安心之感。
“……倒也曾问过那位沈大人,不过却被拒绝了。”
沈大人?
沈净秋?
晏昭立刻竖起了耳朵。
“沈少卿那般性子,倒也正常。”晏惟抿了一口茶道。
随后,这个话题变被何均文一句“父亲这些年身体也不太好……这次来京城也是想看看能不能请到好大夫”给盖过了。
在转头间,她与许辞容的视线偶一交错,又倏然分开。
……
往年除夕,童玉君不是与许辞容一同在观中赏月就是陪沈净秋于灯下守岁——
因为唯他们二人除夕只有自己一个人过。
殷长钰自然不用多说,作为襄亲王世子,是要与他父亲一同进宫守岁的,他就算想要来找童玉君都没办法脱身;而赵珩与家人关系和睦,除夕夜自然也必须留在府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