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灵连忙点头:“妈,您说的是,我记住了,下次一定注意。”
孟军在一旁有些看不过去,嘟囔了一句:“妈,我觉得挺好吃的。”
“你懂什么?”孟夫人不满地瞪了儿子一眼,“吃都吃不出个好赖来。”
孟主任吃着饭,没有参与妻子对儿媳妇厨艺的挑剔,仿佛习以为常。
吃完饭,孟军和李灵回到房间。孟军对李灵说:“你做啥我都觉得好吃,不用管妈说什么。”
李灵露出一丝平静甚至算得上宽容的笑容。她走到孟军身边,伸手替他理了理有些歪的衣领,语气温和:“说什么呢。妈是长辈,说几句怎么了?我没事儿。”
她是真的觉得还好,一周只需要过去吃那么一两顿饭,满打满算,她只需要扮演几个小时的“乖巧儿媳”,忍受一些不痛不痒的挑剔和言语上的拿捏。
比起厂里那些结了婚就得和公婆、小叔子小姑子挤在筒子楼里,天天为了鸡毛蒜皮勾心斗角、连一点私人空间都没有的女工,她不知道要自在多少倍。
孟军听到这话,一方面更加怜惜李灵,另一方面,更加确信自己没娶错人。
—
牛棚的顾老师,也在平反之列。
离开前的一天傍晚,他带着儿子,来到了孙云清和刘兆彬的家里。
顾老师比几年前苍老憔悴了太多,背微微佝偻着,头发已然花白,脸上刻满了风霜与苦难的痕迹。
他的儿子,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青年,即使穿着打补丁的旧衣服,也难掩一身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文艺气息。只是这气息中,掺杂了过多的愤懑和委屈。
刘兆彬特意开了一瓶珍藏多年的老白干,桌上摆着孙云清尽力张罗的几个菜。
饭桌上,顾老师话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吃着。
孙云清一个劲儿给顾老师夹菜,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慰?显得苍白。庆贺?似乎也不对。
吃到一半,顾老师端起酒杯,对刘兆彬和孙云清说:“谢谢你们……”
他知道,如果没有孙云清偶尔冒险送来的药品,如果没有刘兆彬在职权范围内尽可能地保护,他这把老骨头,未必能在那阴冷潮湿的牛棚里熬过一个又一个寒冬。
顾老师的儿子几杯辛辣的烧酒下肚,脸上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话渐渐多了起来。
他猛地放下筷子,声音带着一种被压抑太久终于爆发的激动,近乎控诉地说道:“爸,我们总算熬出头了,可想想这些年我这双手。”
他伸出那双虽然布满新伤旧茧、但骨节依然修长的手,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不甘:“我这双手,本该是在钢琴的黑白键上跳舞的,为什么非得去搬那些死沉死沉的石头,去挑那些臭气熏天的粪桶?那些活,明明是劳动人民——”
“闭嘴!”顾老师猛地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脸色铁青,眼神复杂地看了儿子一眼,那里面有失望,有后怕,更有一种历经磨难后的清醒:“吃你的饭!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在这个刚刚看到一丝曙光、前途依旧未卜的时刻,任何不合时宜的言论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青年被父亲呵斥,悻悻地低下头,但脸上的不服气依然明显。
刘兆彬和孙云清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都没有说话。
他们理解顾老师的愤怒与担忧,也看清了这对父子截然不同的状态,一个在苦难中磨砺出了清醒与坚韧,一个则在委屈中积累了怨怼与偏激。
这顿送别饭,在一种压抑而复杂的气氛中结束了。
孙云清送顾老师父子到门口。
顾老师停下脚步,转过身,用力地、紧紧地握了握孙云清的手。千言万语,无尽的感慨与嘱托,都融入了这无声的一握之中。
—
修路的工程终于在一片喧嚣和期盼中启动了。
这天,孟主任指名要和林颂谈谈修路的工作进展。
在县革委会那间布置得颇为气派的会客室里,孟主任端着白瓷茶杯,慢条斯理地吹着浮沫,先是对修路目前的进度表示了满意,又夸赞了林颂和王振山等人的组织协调能力。
“林厂长真是年轻有为啊。”孟主任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林颂沉静的脸上,“这条路一旦修通,可不光是走人跑车方便了,你们六五厂的收音机,往外运输也顺畅多了吧?我听说,你们准备进一步扩大生产线,专门向民用市场发展?”
林颂坦然承认:“确实有这个规划。”
孟主任点了点头,话题忽然一转,像是闲话家常般提起,眼神却带着一丝探究:“哦,对了,前几天,听说孙云清同志,请原来牛棚里那位顾老师,吃了顿送行饭?”
林颂不动声色:“哦?是吗?”她不知道孟主任提起此事的用意,只能谨慎应对。
孟主任并没有追问下去,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今天,终究不是昨天了。昨天,也终究不是前天了。”
林颂静静地看着他,这位在地方上掌权多年、惯看风雨的主任,今天找她来,恐怕绝不只是为了听修路的汇报和谈论收音机的前景。
果然,孟主任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林颂,直接说道:“林颂同志,你是个明白人,以你看来,眼下这形势,我们这些老同志,是不是该退下来享享清福了?”
林颂心念电转,孟主任这是在为自己的政治生涯做最后的评估和打算。
他是在寻找一条稳妥的退路。
林颂没有回避,她迎着孟主任的目光,语气平静而坦诚:“孟主任,您是经历过风浪、见识过大场面的人,经验和智慧远非我们年轻人可比。依我浅见,形势明朗时,自然要顺势而为,抓住机遇;形势不明时,则更需稳字当头。趁着现在,为自己,也为子女——”
她顿了顿:“铺一条更稳妥、更长远的路,未尝不是一种明智和高瞻远瞩的选择。”
“为子女铺路……”孟主任喃喃地重复了一句,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我那个儿子,唉……”
他那儿子,让他动手可以,可要让他动脑子,真不是那块料啊。
林颂见状,忽然轻轻提醒了一句:“不是还有儿媳妇吗?”
既然儿子不成器,何不将资源倾斜给有能力的儿媳妇?
第95章 请客
李灵通过孟主任的运作, 进入了县政府办公室工作。她心里清楚,自己能走到今天,与林颂无形中的扶持密不可分。
辞职前, 李灵去跟林颂道别,声音带着真挚的感激:“林姐,谢谢您。没有您当初的指点,我可能还在行政科埋头乱撞, 摸不着方向,更不可能有今天这个机会。”
林颂笑着摇头, 目光柔和:“路是你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从林颂办公室出来, 李灵碰到了马大姐。
马大姐知道李灵要调走的消息,心里十分不舍, 她拉着李灵的手:“哎呦,灵啊, 大姐真舍不得你。”
李灵笑着说:“马大姐, 我也舍不得大家。以后我常回来看您。”
马大姐拍拍她的手, 忽然想起什么:“灵啊,你之前不是跟大姐提过, 想早点要个孩子,最好是个儿子吗?”
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笃定说:“大姐这可给你打听着了个偏方,可灵验了。说是谁要是被童子尿浇到, 保准来年生个大胖小子,我都给你找好人了, 姜玉英家那个大胖小子栋梁。”
李灵之前确实跟马大姐闲聊时提过一嘴想生儿子,但那更多是一种无奈。
丈夫孟军是独子,公公婆婆明里暗里提过希望早点抱孙子。没有儿子, 她在孟家根本没有话语权。
同时,一股强烈的别扭和抗拒感从心底升起。
她李灵最讨厌重男轻女了,可现在,她竟然想生儿子,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特别像自己讨厌的父母。
“马大姐,还是……算了吧。”李灵想拒绝,“太麻烦别人了。”
“哎呀,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马大姐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就往姜玉英家方向走,“就去看看娃娃,沾沾喜气也行啊。”
李灵几乎是半推半就地被马大姐拖到了姜玉英家。
姜玉英见马大姐和李灵一起来,有些意外,尤其是李灵如今身份不同,她脸上堆起笑容,连忙招呼:“马大姐,李灵同志,快请进,屋里坐。”
张栋梁已经能摇摇晃晃地走路了,正扶着桌腿咿咿呀呀地玩耍。
李灵坐在凳子上,一种强烈的自我厌恶感涌上心头,她不断地在心里质问自己:李灵啊李灵,你要靠生儿子才能决定你的未来吗?没有儿子,你就不能实现自己位高权重的目标了吗?
那边马大姐跟姜玉英寒暄道:“玉英啊,你这儿子养得真好,看着就壮实。”
姜玉英摆摆手:“哎,马大姐,其实吧,我内心更想要个女儿。”
李灵听到这话,对方真的想要女儿?恐怕不见得。这话说出来,不过是为了显得自己不那么重男轻女罢了。只是一种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