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凭什么?凭什么最后是他落选,而陈跃胜出?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却又让人难以接受——背景。
虽然陈跃本人从未张扬,但这件事在厂里,并非什么绝对的秘密。
这个“优秀青年技术员”的称号,在张明看来,不仅是对个人能力的肯定,与后续的进修机会紧紧挂钩。
他仿佛看到,那条他以为凭借努力就能攀登的阶梯旁边,赫然出现了一条名为“背景”的、可以直通云端的索道。
“老老实实干活是没有出路的,背景才是第一位的……”他喃喃自语,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又充满讥讽的弧度。
晚上,陈跃回到宿舍。他试图跟张明说话,想缓和一下这尴尬而紧张的气氛。
“张明,关于这个名额的事……”
陈跃话还没说完,就被张明猛地打断了:“恭喜啊,陈大技术员。” 那声“陈大技术员”叫得十分刺耳。
张明带着发泄意味地整理着桌上那堆他视若珍宝的技术书籍,动作幅度很大,弄得砰砰作响。
“拿到了这么重要的荣誉,以后飞黄腾达、步步高升,”张明看着陈跃说道,“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室友啊。”
陈跃看着张明这副样子,张了张嘴,剩下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默默去洗漱去了。
张明不再早早去车间,不再主动揽活,不再围着老师傅问东问西。
分配给他的任务,他卡着最低标准完成,多一分力都不愿意出。
上班时间,他常常对着图纸或设备发呆,眼神空洞,或者干脆找个角落看与专业无关的杂书。
他觉得自己看透了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努力无用,关系至上。
他言语间充满了对“潜规则”、“关系户”的嘲讽和不屑。他觉得这个世界是扭曲的,是不公的,而他,这个看清了真相的“独醒者”,有权利也有必要用消极和对抗来表达他的不满。
他开始频繁地和几个同样对现状不满的年轻工人凑在一起,下班后去厂外的小馆子喝酒。几杯劣质白酒下肚,他们便开始肆无忌惮地抨击厂里的各种现象,从领导到制度,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一吐胸中块垒。
室友们起初还劝他几句,后来见他这副模样,也渐渐疏远了他,毕竟谁也不想整天面对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
张明无所谓,他和喝酒抱怨的那些人才是好兄弟,然而张明在一次酒后,听到其中一人为了能调个轻松点的岗位,正在悄悄给车间主任送礼时,他愣住了,随即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谬。
然而真正击碎他幻想的,是一件小事。
那天,车间里一台关键设备恰好出了点故障,影响了一条生产线的运转。技术组长带着人紧急排查,忙得焦头烂额。张明当时就在附近,以他平时的技术积累,本可以很快发现问题所在,但他只是冷眼旁观,甚至心里带着点恶意的快感——“看吧,离了我,你们就是不行。”
最后,故障很快被另一个平时不怎么起眼、但做事极其踏实认真的年轻技工找到了原因并排除了。生产线恢复了运转,大家松了口气,组长拍了拍那个年轻技工的肩膀,说了句“干得不错”。
那一刻,张明站在角落里,看着那个因为解决了问题而略显腼腆、却受到认可的同事,再看看周围人投去的赞许目光,他突然意识到,这个车间,并没有因为缺少他张明而停滞不前。
他的消极、他的对抗,除了毁掉他自己的机会,并没有对这个世界产生任何他想象中的影响。
第129章 擂台
在林颂的办公室, 杜方正在向她汇报近期厂里的一些动态,自然也提到了关于“优秀青年技术员”评选后的一些反应。
“林书记,年轻人嘛, 血气方刚,对这个结果有点想法、有点情绪,也是正常的,说明他们在乎荣誉。”杜方观察着林颂的脸色说。
林颂放下手中的笔, 问了一个问题:“老杜,你觉得, 对于一个企业, 尤其是我们第一钢铁厂这样的重工业企业,要想长远发展, 屹立不倒,最重要的是什么?”
杜方愣了一下, 迅速在脑中组织着答案:“这个……依我看, 当然是设备要先进, 生产要稳定,效益要良好, 为国家多创造利润。”
“是人。”林颂打断了他,“再好的设备,再先进的技术,最终都要靠人去掌握、去创新、去发挥效益。人心散了, 队伍不好带了,一切都是空谈。”
杜方眼神微动, 似乎捕捉到了什么:“那您的意思是,这次评选……”
林颂看向他:“厂里党委之前不是初步议过,要搞一个面向全厂青年的‘技术革新擂台赛’吗?把那个方案再仔细打磨一下, 尽快完善细节。”
她顿了顿,强调道,“不限资历,只看技术方案的创新性、可行性和潜在效益。并且,要设立实实在在的奖励,不能光是发张奖状了事。”
杜方明白了林颂的意图:“我明白了,林书记,这是要给所有有本事的年轻人一个真刀真枪比拼的舞台,凭本事说话。”
“没错。”林颂点头,“你去推动这件事,要快,要让人看到厂里重视人才的决心。”
“是,林书记,我明白怎么做了。”杜方心领神会,立刻应承下来。
……
几天后,“第一钢铁厂首届青年技术革新擂台赛”的通知正式下发到各车间、科室。
通知明确,比赛面向全厂三十五岁以下青年职工,旨在激发创新活力,解决生产实际难题。评选将组建由厂领导、技术专家、一线劳模组成的评审团,确保公正。
获奖者不仅有名誉和奖金,其获奖技术成果将优先纳入厂技术革新推广计划。
这个消息在全厂青年技术人员中引起了巨大反响和热议。
张明拿到通知,反反复复、逐字逐句地看了好几遍,紧锁了好几天的眉头,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他不由得想起前天,自己被贺总工叫到办公室,臭骂了一顿。
“张明!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贺总工的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垂头丧气,怨天尤人!你以为就你委屈?我告诉你,你所有的愤怒,本质上还是一种极度自我中心的表现!你认为自己的努力就应该得到对等的回报,认为自己的优秀就应该被看见。当现实稍微不符合你自己的预期时,便觉得是这个世界有问题,是规则不公平!”
贺总工话锋一转:“你再看看人家陈跃!是,他家里是有背景,可你平心而论,他每天是不是最早到办公室的那一批?遇到不懂的技术问题,是不是一遍遍虚心向老师傅们请教?还有那些跨部门的协调沟通,琐碎又费力不讨好的活儿,他是不是处理得井井有条,从来没抱怨过?这些能力,难道不是一个人综合素质的一部分?”
他最后语重心长地说:“张明啊,你还年轻,一时的得失不代表永远。是金子总会发光,但前提是,金子自己不能自己先蒙了尘。”
张明在贺总工办公室里,回想起自己进厂以来的初心,再对比近日的消沉和怨天尤人,巨大的羞愧感涌上心头。
他终于忍不住,双手捂住脸,痛哭流涕。泪水里,有积压的委屈,但更多的,是对自己狭隘和脆弱的羞愧。
与张明经历内心挣扎后重新燃起斗志不同,陈跃在得知擂台赛的消息后,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
一次回家,他忍不住向父亲倾诉了烦恼。
“爸,厂里搞了个技术擂台赛,我参加了。”
“这是好事啊!怎么,有压力?怕比不好,还是怕别人说闲话?”
陈跃叹了口气:“都有吧。我很想真正凭自己的本事,做点实实在在的成绩出来。”
陈局长沉默了片刻,声音变得严肃:“小跃,你有自尊,有追求,想靠自己闯出一片天,爸爸很理解,也很欣慰。但是,你要明白几点。第一,背景也好,资源也罢,它本身不是原罪。第二,你想证明自己,这没错,但证明的方式不是刻意回避或者否认这些客观存在的条件,而是要用实打实的、比别人更出色的成果来说话!让所有质疑的人都闭上嘴!这才是真正的强者心态。”
父亲的话,像一阵清风吹散了陈跃心头的迷雾。
他意识到,真正的强大源于内心的自信和实力的碾压。
—
擂台赛的终审答辩会气氛紧张而隆重。
张明和陈跃都展现出了各自方案的亮点和创新性。
张明的方案技术思路大胆,理论计算扎实,体现了极高的专业深度;陈跃的方案则更注重解决实际生产中的迫切问题。
最终,经过评审团严格评议,陈跃凭借其方案更全面的综合优势荣获一等奖。张明的方案因其出色的技术创新性,获得了二等奖。
结果公布的那一刻,张明坐在台下,听着周围热烈的掌声,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失落和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