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有这个态度就好。”林颂点了点头,“去忙吧。”
孙科长如蒙大赦,拿起那份沉甸甸的草案,离开了书记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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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哥!妈的!第一钢铁厂那个姓孙的孙子耍我们!说好的事情,突然变卦了!说什么厂里有新规定,要走什么狗屁公开流程,让我们去跟别的供应商一起竞标!这不明摆着把我们往外推吗?
陈淮波脸上的悠闲神色瞬间消失,眉头皱了起来:“你确定他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小庄愤愤地把孙科长那套说辞复述了一遍,添油加醋地骂道,“什么新规定,她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脸不要脸!”
陈淮波的脸色一点点沉下来,他原本以为,林颂是个懂得权衡利害的聪明人,大家心照不宣,各取所需,没想到是个不识趣的。
“操!”陈淮波再也维持不住那副云淡风轻的姿态,猛地站起来,脸色铁青。
他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自以为算计精明,绕了一大圈,又是试探又是施压,结果到头来,毛都没捞到一根。
这种被彻底无视、被规矩挡在门外的感觉,比直接冲突更让他感到羞辱和愤怒。他陈家公子的名头,什么时候这么不好使过?
陈淮波回到家,妹妹陈凤凤出国了,虽然他们兄妹俩一见面就吵,但此刻少了那熟悉的吵闹声,他心里反而觉得空落落的。
让他意外的是,平时难得一见的大哥,此刻竟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大哥。”他喊了一声。
大哥看了他一眼:“最近在忙什么。” 语气很随意,仿佛只是寻常的关心。
陈淮波心里“咯噔”一下,他松了松领口,眼神闪烁,含糊其辞:“没……没忙什么,就……跟几个朋友瞎折腾点小生意。”
大哥从沙发上站起来:“我给你那几张条子是让你这么用的吗?”
陈淮波一听,大哥果然知道了,他烦躁的说道:“……我以为是个软柿子。”
他一路顺风顺水惯了,靠着家里的招牌无往不利,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不买账的。
他看着大哥严肃的脸色,连忙保证道:“哥,我知道错了,下次我一定注意……”
“行了。”大哥打断了他,“最近有几个效益不好的中小型国企,上面有意推动出让。”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一份文件夹,递给陈淮波:“回头我让秘书把初步筛选的资料给你。你正经注册个公司,自己去看看。”
“知道了,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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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林颂家中的书房却还亮着灯。
韩相坐在书桌对面,眉头微蹙。
“我最近接触到几个原本效益还过得去的厂子,这一两年,账面利润突然大幅下滑,甚至出现政策性亏损。设备老化、管理混乱、人员臃肿……理由五花八门。”
“但奇怪的是,这些厂子一边喊着亏损,向上级要补贴、要政策,另一边,却有人在私下里活跃,接触厂里的领导,或者绕过领导,直接找主管局、找地方上的某些干部。”
“做什么?”林颂问。
“谈收购。”韩相吐出三个字,语气沉重,“或者叫‘承包’,‘合资经营’,名目不同,本质一样。出的价格,往往低得惊人。凭借的就是厂子账面上的‘亏损’和‘不良资产’评估。”
林颂脸色严肃起来:“故意做低效益,制造亏损假象,然后以极低的价格,将国有资产‘合法’地转入私人手中?”
“嗯。”韩相肯定地点点头,“我了解过一个工厂,前年还有盈利,去年突然就报亏了。查账目,显示原材料成本异常飙升,管理费用翻倍,库存积压严重。但据厂里老工人反映,采购的原材料质量反而下降了,管理人员却增加了好几个闲职。最近,就有一家注册没多久的‘四海商贸公司’在接触他们,提出以承担部分‘债务’和安置少量职工为条件,整体接手工厂。”
“四海商贸?”林颂咀嚼着这个名字。
“明面上的法人没有问题。但实际控制人是谁,资金从哪里来,运作这件事的又是谁,水很深,一下子摸不到底。”
韩相又道:“他们这是利用信息不对称和体制漏洞,先通过内部人,把企业搞烂、搞亏,制造‘包袱’形象,然后利用关系,以‘盘活资产’、‘减轻国家负担’、‘改革探索’等冠冕堂皇的理由,用远低于实际价值的价格进行收购。一旦得手,要么转手倒卖地皮厂房,要么稍微投入一点,恢复生产,利用原有的销售渠道和品牌,很快就能扭亏为盈,赚得盆满钵满。而流失的,是几十甚至上百工人多年劳动积累的国家资产。”
林颂深吸一口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缓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零星闪烁的灯火。
这不是个人能解决的问题。
第137章 连锁反应
林颂利用一次向陆文龙部长例行汇报的机会, 语气凝重地说道:“陆部长,除了我们厂的项目,最近我了解到一些令人担忧的情况, 想向您做个简要反映。”
陆文龙抬起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林颂斟酌着词句,选择几个有代表性的案例,进行了客观陈述, 没有妄下结论。
陆文龙听完,眉头微微锁起, 沉默良久。
“小林啊, ”陆文龙缓缓开口,“你反映的这个问题, 很敏锐,也很及时。改革开放, 打开国门, 引进技术和管理, 目的是让我们的国家富强起来,让人民生活好起来。这个大方向是坚定不移的。但是, 就像打开窗户,新鲜空气会进来,苍蝇蚊子也可能飞进来。”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严肃:“在探索新路子的过程中, 难免会有人想钻空子,想浑水摸鱼, 想侵吞国家和人民的财产。这是我们必须警惕和坚决打击的!”
“不过,”他话锋一转,“处理这类问题, 要格外注意方式方法。改革没有现成模板,许多事情还在摸索,政策界限也在逐步清晰。要注意保护真正投身改革、敢于试错的同志的积极性。”
“你的首要任务,是确保第一钢铁厂的利润。至于更广泛层面的问题,部里会关注,也会从更高层面进行研究。”陆文龙语气带着提醒的意味,“不要轻易被卷入具体的纷争,明白吗?”
林颂听懂了陆文龙的深意,让她在自身权力和职责范围内行事,不要越界去直接挑战可能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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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同一时期,那家“敢言”著称的报社,连续推出了一系列重磅文章。
其核心观点鲜明而锐利,国有企业普遍存在机构臃肿、人浮于事、效率低下、创新不足等痼疾,严重拖累了经济发展活力。
与之相对,文章极力鼓吹私有企业机制灵活、决策高效、对市场反应敏锐,是解放生产力、推动社会进步的重要力量。
文章呼吁给予私营经济更广阔的空间和更平等的待遇,甚至隐晦地提出,在某些领域和行业,国有经济应当“主动让位”、“光荣退出”。
这些文章观点大胆,引用了不少似是而非的案例和数据,很快在知识界、经济界乃至一部分机关干部中引起了巨大反响和激烈争论。
一股推崇私有化、贬低国有经济的热潮,在京市掀起。
许多原本对改革具体路径感到迷茫的人,似乎一下子找到了方向,一些急于改变现状、对国企种种弊病深感不满的人,更是觉得找到了“知音”。
也有不少有识之士深感忧虑,担心这种片面、激进的舆论会误导改革。
还有一些人指出,这是为某些人侵吞国有资产提供理论借口和舆论掩护。
很快,这股风潮,吹到了全国各地,六五厂也不例外。
如今,六五厂军品订单锐减,厂里效益一般。如果不是当年林颂和韩相在六五厂时搞出的那条“六六牌”民用收音机生产线,厂里日子恐怕更艰难。
张连成办了停薪留职。
他在姜玉英的撺掇下,开了个小小的电子元件加工坊,起初只是接点收音机维修铺的零散活,后来慢慢能仿制一些简单的标准件。
姜玉英看到报纸上天天鼓吹私营经济如何如何好,指给张连成看:“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咱们这一步走对了!国营厂就是不行了,端着铁饭碗混吃等死!咱们自己干,虽然辛苦,但赚多赚少都是自己的!报纸上都说了,私营经济是‘时代大潮’!咱们这也是响应国家号召,走在时代前面!”
张连成看着报纸上那些激动人心的字句,再看看自己这简陋但充满了自主权的小作坊,心里也涌起一股豪情和希望。
虽然起步艰难,时不时还要应付各种检查,但毕竟是自己当家做主,订单多的时候,收入确实比在厂里守着那点死工资强多了。
“玉英,你说得对!我再加把劲,争取把作坊再扩大点!”张连成脸上露出充满干劲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