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师脸上的表情从疑惑转为恍然,又带上了深深的感慨。
他又是点头,又是轻轻摇头:“统战思维,没错,不过,”他叹了口气,“不过方向之争还是很尖锐、激烈的。”
“我明白,顾老师,”林颂神色坦然,“我个人并不反对市场化的一些做法,因为它确实激活了一部分经济活力,让一些地方、一些人的生活肉眼可见地好起来了,这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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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一条不算繁华但人流稳定的街边,“玉英包子铺”的招牌在傍晚的灯光下显得很朴实。
姜玉英为了儿子张栋梁上学,搬来了省城。
铺面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利落。蒸汽腾腾的大笼屉里,飘出面粉和肉馅混合的诱人香气。
晚上八九点,最后一波食客散去,姜玉英一边擦着桌子,一边跟几个年轻姑娘闲聊。
姑娘们说不想结婚,姜玉英忍不住插话,嘴上还是以前那套说辞。
“没结婚的时候,我也觉得一个人自在,想干嘛干嘛。可成了家才知道,家里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心里才踏实。所以,这女人呐,结了婚,生了孩子,心才算落了地,日子也有了具体的奔头。”
姜玉英说的当然不是真的,但跟数年前一样,能让别人踏进婚姻,她心里会生出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这时,一个看起来刚下班的中年男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疲惫:“老板娘,还有包子吗?”
“有有有,刚出笼的,热乎着呢!”姜玉英连忙应道,手脚麻利地夹起几个大肉包装进食品袋,递给男人,“两块钱。”
男人递过钱,接过袋子,掂量了一下,感觉分量不对,打开一看:“哎?老板娘,我就要了三个,你这袋里是四个。”说着就要掏钱补上。
姜玉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顺手多装了一个,可能是刚才聊天分了心。
她摆了摆手:“没事儿,没事儿!拿走吧,最后一个了,算送的。”
男人挠挠头,憨厚地笑了:“嘿,老板娘,你这人……还挺大方的。谢谢啊!我下次还来买你家包子。”
姜玉英手里捏着那两块钱,站在逐渐安静下来的小铺里,有点出神。
大方?
还从来没有人用“大方”形容过她姜玉英,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很自私。
可现在,有人说她“大方”。
就在这时,一个背着大书包的少年飞奔过来,正是张栋梁。
“妈,我回来了。”
儿子的声音把姜玉英从怔愣中拉回现实:“回来了!饿了吧?妈给你留了包子,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张栋梁放下书包,脸上带着明显的兴奋:“妈,我们今天英语测验,我拿了第一!老师还表扬我了!”
他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卷子,上面用红笔打着一个醒目的“98”。
“哎哟!真的啊!我儿子真棒!”姜玉英一把接过卷子,看着那鲜红的分数,眼睛都亮了。
虽然张连馨考上了燕大,让她扬眉吐气,但张连馨毕竟是自己小姑子。如果自己的儿子栋梁能考上燕大,她心里会更高兴的!
她捧着卷子,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看了又看,脸上的皱纹都笑得舒展开来:“我就知道我儿子聪明!”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儿子光宗耀祖的未来。
高兴劲儿稍微过去一点,姜玉英忍不住跟儿子分享:“栋梁,妈跟你说个事儿。刚才啊,有个下班的工人来买包子,妈可能没留神,多给了一个。人家要补钱,妈就没要,说送他了。结果你猜怎么着?那人夸妈‘大方’!呵呵,还真是头一回有人这么说我。”
张栋梁放下书包,给姜玉英分析道:“妈,这道理很简单啊。你要是自己就一个包子,肯定舍不得给别人。但你要是有一锅包子,当然舍得给别人了。”
姜玉英听了,仔细一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张栋梁似乎想起了什么,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妈,今天学校里有同学,嘲笑我是个体户的儿子。”
此时个体户这个词指向一种没有“正经单位”的、不稳定的状态,带着贬义的意味。
姜玉英一听,眉毛立刻竖了起来:“个体户怎么了?个体户吃他家大米了?你别理他们!他们懂个屁!你妈我一天挣的,比他们那些坐在办公室里一个月工资都多!你好好念你的书,将来出息了,让他们瞧瞧!”
“哎,我知道了。”
张栋梁说完,打开电视,电视上正播放着《金猴降妖》的动画片。
他边看边做了一个挠脸的动作,对姜玉英说:“妈,我以后要当孙悟空,降妖伏魔!”
第142章 结局(上)
陈淮波没想到林颂竟然阴差阳错跟刘家扯上了关系。与此同时, 大哥提醒他“安分点”。
大哥的提醒并非空穴来风,不久后,大领导在一次内部会议上, 明确发话了。
“我们绝大多数干部和子弟是好的,是守规矩的。但是,也确实有极少数高干子弟,自视特殊, 目无法纪!他们自以为有靠山,有背景, 谁也管不着他们, 这种思想,这种行径, 是绝对不允许的!谁触犯党纪国法,不管他是什么背景, 都要依法依纪严肃处理, 绝不姑息!”
这番话传递出的信号再清晰不过。
陆文龙部长办公室。
“小林, 调令你应该已经接到了。”
陆文龙看着坐在对面的林颂,缓缓说道, 目光里含着期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这个位置,担子不轻啊。夏市是我们国家最早设立的沿海开放城市之一,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 但正因为是前沿阵地,发展中的问题暴露得也最早、最集中。把你放在那里, 是组织的信任,是对你在一钢工作成绩的肯定,更是对你驾驭复杂局面、推动改革发展能力的考验。”
林颂神情专注, 闻言微微颔首:“我明白,感谢组织的信任,我一定竭尽全力。”
“对你的工作能力和原则性,我从不怀疑。” 陆文龙摆摆手,身体微微前倾,语气转为更为深沉的叮嘱,“今天叫你来,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接和嘱托,还有几句话,想以我个人身份,也是以一位老同志的身份,跟你再叨唠叨唠。”
陆文龙的声音不高,却重若千钧:“该硬的时候必须硬,寸步不让,该讲究策略、迂回的时候也要灵活处置。你要面对的,不只是经济问题,更是复杂的利益关系和人事纠葛。”
林颂迎着陆文龙的目光:“陆部长,您的叮嘱,我字字句句都铭记在心。”
她承诺道:“请组织和您放心。该做的事情,困难再大,我也一定会想办法做好;不该做的事情,不符合原则、损害国家和群众利益的事情,无论谁来说情、施加什么样的压力,都绝无可能。”
陆文龙看着眼前这位目光清澈坚定的女干部,缓缓点了点头:“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去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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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市。
林颂用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深入到区县、街道、企业、港口、渔村、市场进行密集调研。
这天上午,她步行穿过老城区一片尚未大规模改造的街区。
街道不宽,两旁是颇有年代感的低矮房屋,偶尔夹杂着几栋新建的五六层楼房,显得有些不协调。
在一处略显空旷、只有几棵老树和简单石桌石凳的街角小公园,她停下了脚步。这里似乎是附近老人们天然的聚集地。
几个老人正围着一张石桌打扑克,争论声和笑声夹杂;旁边还有三四个老人坐在自己带来的小马扎上,眯着眼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林颂很自然地走过去,微笑着向几位老人点头致意:“阿公阿婆,晒太阳呢?打牌呢?”
老人们先是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气质干练的女人,看态度和气,便说道:“是啊,闲着没事,杀两盘。”
“阿婆,您今年高寿啊?身子骨还硬朗吧?”林颂问一位头发全白、脸上布满深深皱纹的老太太。
“六十八咯,不行啦,老啦,一身病,关节痛,血压高。”老太太摆摆手,叹了口气,“还好儿子还算孝顺,每个月给点钱,就是住得远,工作忙,难得回来。”
旁边一个戴着旧军帽的老伯接口道:“你还有儿子给钱,不错啦!我那两个儿子,一个下岗了在码头打零工,自己都顾不过来;一个跑深城打工去了,一年到头见不到人,寄点钱回来,还不够我买药的呢!要不是以前厂里还有点退休金,这日子都不知道怎么过。” 老伯说着,情绪有些激动,咳嗽起来。
另一个瘦小的阿婆小声说:“我们这片,好多老房子,没厕所,要倒马桶,我腿脚不行了,每次都要折腾半天。想跟儿子去住楼房,儿媳妇又不乐意,说挤,不方便……唉,老了,就是讨人嫌。”
“看病才难呢,”又一个老人加入,“住个院,自己得掏一大半……”
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林颂认真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