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国拍了板,周美娟只能硬生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咬着后槽牙应道:“……好,颂颂想逛,我这当……妈的,当然不能拒绝。”
她在心里把林颂骂了千百遍,刻意提起林薇的婚事,话里话外充满了炫耀:“还没跟你们说小薇的未婚夫叫什么名字呢,他叫李明轩。明轩家里可重视这场婚礼了,定的燕京饭店!菜式都是请老师傅特意定的,连烟酒糖茶都是挑最好的。还有啊,市教育局的好几位领导都答应要来了呢。”
她每说一句,都往林颂那看一眼,然而没看到预想中的失落或嫉妒。
周美娟有些不甘心,目光转向韩相:“小韩啊,到了家别客气,就跟在自己家一样。你们山里……平时都吃些什么呀?这次来了,正好也尝尝京市的饭菜,换换口味。”
韩相目光从窗外收回,看了周美娟一眼:“劳阿姨费心。”
周美娟看韩相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那股火苗蹭蹭往上冒。正想再找点话敲打,车子已经驶进了家属院。她立刻打起精神,车刚停稳,她就率先下车,嗓门清亮地跟碰到的每一个邻居打招呼。
邻居们说道:“美娟可真不容易,这后妈当的,真是没话说!你看她忙前忙后的,听说好几天前就开始张罗了,又是晒被子又是打扫房间,今天还亲自去接站。”
周美娟听得心花怒放,脸上却做出嗔怪的样子,对邻居们摆手:“哎呀,你们可别这么说,颂颂也是我的孩子,她回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只要她过得好,比什么都强。”
林颂笑着说道:“确实,这天底下,像阿姨这么好心又负责的后妈,确实不多见了。阿姨还说明天带我去逛逛京市,连自己亲女儿的婚礼都不管了。我这心里很愧疚啊,都怪我离开京市太久了,算算时间,四年多了吧。”
刚才还喋喋不休夸赞周美娟的邻居们,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四年多了呀。
她们这才猛然想起当年周美娟是如何劝林建国把前妻留下的女儿送走的,而把她自己的亲生女儿林薇留在了京市。
周围的空气死一般寂静,刚才还觉得周美娟“不容易”“心善”的邻居们,此刻眼神躲闪,再也不敢看林颂和周美娟任何一方,纷纷找借口离开。
周美娟看着林颂那张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无辜神情的脸,胸口剧烈起伏着,一股恶气堵在心口,差点背过气去。
林颂却像没事人一样:“走吧,爸,阿姨。”说完,率先迈步,走向家门。
家里没有人,林薇现在跟李明轩住在一块。周美娟长吁一口气,调整好情绪,拿出女主人的姿态,想强调林颂现在是一个外人。
“老林,快给孩子们倒水。”又对林颂和韩相说,“颂颂,小韩,你们先洗把手,马上就能吃饭了。”
饭桌上,周美娟不停地给韩相和林颂夹菜。
“小韩,尝尝这个红烧肉,我们这儿的酱油好,烧出来颜色正!听说你们山里吃野菜多?尝尝这个炒青菜,很新鲜。”
韩相始终保持着礼貌,周美娟夹什么,他就吃什么,偶尔说一句“谢谢阿姨”或者“味道很好”,并不多言,却也让人挑不出错处。
一顿饭吃下来,周美娟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一定是林颂强撑着。
周美娟跟林颂斗了十几年,太了解林颂了。骨头硬,性子倔,越是过得不好,越是绷着一股劲。这次回来参加小薇的婚礼,看着妹妹嫁得如此体面,而她自己却窝在山沟里找了个农村人,心里指不定多么难过呢。
饭后,林建国把林颂叫到书房。
林建国看着对面神色平静的女儿,张了几次嘴才开口:“颂颂,你……这些年还好吧。”
林颂沉默了片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柔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理解和感慨:“爸,这些年,我在外面一个人,很多事也想明白了。以前是我不懂事,只知道拧着来,没体会到您的难处。”
林建国一愣,没想到女儿会先服软,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林颂继续说着:“我知道,您这么多年对阿姨和小薇好,纵着她们,是因为心里装着对牺牲战友的承诺,觉得要照顾好他的遗孀和女儿。这是重情重义。是我以前年纪小,不懂这些,只觉得委屈,跟您闹别扭,是我不对。”
这番话,简直说到了林建国心坎里。
这么多年,他内心深处就是这样为自己辩解的!他不是不疼亲生女儿,而是更看重情义和承诺。
此刻被林颂理解和认同,他顿时觉得胸口一股热流涌上,眼睛都有些发酸。
他连连点头:“颂颂,你能这么想,爸心里就踏实了。爸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见父亲情绪被调动起来,林颂话锋悄然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重和隐忍:“所以当初答应阿姨让我去三线、让小薇留在身边,是想让我……替您赎罪吧。毕竟,您享受着现在的安稳,心里却始终记挂着牺牲的战友,这份愧疚,总需要有个出口吧?”
林建国愕然地看着女儿,赎罪?他从来没这么想过,但被女儿这样一点,似乎……潜意识里真有那么一点。
林颂垂下眼睛:“爸,我没怨您。真的。山里条件是苦,冬天冷得睡不着觉,夏天蚊虫多得吓人,吃水都得去挑,有时候干活累得恨不得躺下就再也不起来……但一想到,我吃的这点苦,如果能换来您心里的些许安宁,能让您觉得对得起战友的嘱托,那也值了。”
林建国被林颂一句“值了”压得几乎喘不过气。
“不……不是这样的,颂颂,爸没想让你……”林建国慌乱地想辩解,他当时只是觉得周美娟说的有道理,便同意了。
不过后来他确实后悔了。但这里面,难道没有林颂的问题?如果林颂大吵大闹不去,说不定他最后就不会同意了。
林颂抬起头,眼圈微微有些发红,挤出一个懂事的笑容,打断了他:“爸,都过去了。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也成了家,虽然韩相家里条件一般,但人踏实肯干。我们俩一起努力,日子总能过下去。”
她顿了顿,目光恳切地看着林建国:“就是……看着您年纪越来越大了,头发都白了好多,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我这个当女儿的,没能在身边尽孝,已经很不应该了。现在回来了,眼看您到了该享享清福的年纪,我却……连点像样的礼物都给您买不起,想想就觉得自己挺没用的。”
她说着,声音哽咽了一下,适时地低下头。
这一番以退为进,先捧高肯定,再诉苦表功,最后示弱哭穷,组合拳打下来,林建国早已溃不成军。
巨大的愧疚感瞬间淹没了他。是啊,女儿替自己赎罪,吃了那么多苦,还一心想着孝敬自己。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补偿,想要证明自己是个好父亲,想要迅速摆脱这种令人窒息的内疚感。
“胡说!什么没出息!”林建国猛地提高声音,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爸不用你买什么,爸有工资。”
他手忙脚乱地开始摸口袋,把身上的现金全都掏了出来,又觉得不够,起身快步走进卧室,不一会儿拿着一个存折出来,塞到林颂手里。
“这……这你拿着。爸平时也没什么花销,攒了点钱,本来就是给你们准备的。你刚成家,处处都要用钱,算爸补给你的嫁妆。以后缺钱了,就跟爸说,千万别苦着自己,听见没有。”他语气近乎命令,仿佛这样就能弥补一切。
林颂看着手里的现金和存折,面上却露出惊慌和推拒:“爸,这不行,我怎么能要您的钱,您自己留着……”
“拿着。”林建国态度异常强硬,几乎是把钱摁在她手里,“爸给你的,你就拿着,不然爸心里难受。”
林颂又挣扎了几下,这才无奈地收下,眼圈更红了,低声道:“爸,谢谢您,等我以后一定好好孝敬您。”
“哎,好,好。”
林建国看着女儿收下钱,心里那块大石头仿佛终于落了地,长舒了一口气,一种补偿了女儿的虚幻满足感油然而生。
林颂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的冷静。
父母很难承认自己的错误,林颂当然不会挑明。她做的,只是小小的利用了一下林建国的愧疚感而已。
客厅里只剩下韩相和周美娟。
周美娟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状似随意地开口:“小韩啊,听颂颂说,你之前在村里……是当记分员?”
韩相闻言,眼睫微垂,遮挡了眸中神色。看来,林颂并未向家里详细提过他的工作变动。
他沉默了一瞬,然后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这犹豫和简略的回应,在周美娟看来,无疑是窘迫和难以启齿的表现。
她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赞赏:“记分员好啊!活儿不累,在村里也算是个有文化的体面人了。小韩,我也不瞒你,我们家颂颂心思有点重,花钱也有点……没个算计。她啊,从小被她爸惯坏了,不太知道过日子的艰难。以后你们在一起,你得多担待点,也多劝着点她。”